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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会 / ◆ 杨文凯
日期: 04年11月3期

  最近,有两起死亡事件在日本引起了很大震动。
  年轻的香田证生在伊拉克遭恐怖武装劫持,最后身首异处,惨死异乡。香田之死,被认为是普通日本人习惯了和平环境,不了解世道险恶的一个例证。香田为了寻找并认证自我,从年初开始出游,先到新西兰打工,8月中旬入读当地语言学校,9月离校后进入以色列、约旦,最后没有任何准备就踏入了死亡之地伊拉克。香田想亲眼看一下伊拉克究竟发生了什么,年轻人的好奇心战胜了凡人的恐惧感,但他不会预料到死亡就在前面等著自己。
  伊拉克战争爆发以来,日本已有两名外交官和一名战地摄影记者遭遇不测而身亡,另有三名志愿者遭武装绑架后幸免於难,返回日本重见家人,体验了两世为人的感觉。相比之下,香田证生之死显得无为而无由,他在没有任何自觉意识的情况下沦为了战争牺牲品。令人诧异的是,香田自7月起就与家人中断了联系,父母根本不知道出游的儿子浪迹何处,更无从劝阻他去伊拉克探险。得知香田在伊拉克遭绑架被杀害的消息,家人如梦方醒,心灵近乎崩溃,神色万分憔悴。诚实的香田在公开映像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对不起”,既是对国民说的,更是对家人说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济於事了。
  香田之死,是人祸;新??中越地震中的皆川母女之死,则是天灾。母亲皆川贵子带著女儿真优和儿子优太驾车出行,正遇地震导致土石塌方。在坚持了92个小时之后,幼儿优太被救出,奇迹般地得以生还;母亲和女儿则不幸身亡,成为中越地震中最受注目的死亡事件。
父亲皆川学面对家破人亡的惨祸,沉默寡言。一个男人於瞬息之间丧失妻女,心灵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皆川学回忆起妻子经常为自己冲泡美味的红茶和中国茶,3岁的女儿更喜欢与爸爸在一起洗澡玩耍,让自己享受天伦之乐。这样和乐美满的家庭却毁於震灾,难以复生,情何以堪?
  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显示即使在和平的环境和岁月里,突如其来的灾难和死亡仍会发生。悲剧袭来,从来不需要理由;真正值得珍惜的,是生命的相逢。“ 死者长已矣,亲戚或余悲”。灾难发生之初,作为轰动性的新闻事件,媒体争相报道,国民热切关注,政府急於表态。但事过境迁之后,舆论会安静下来,国民会转移视线,政府则要事不断,死难的伤痛唯有镌刻在亲属的记忆,遗留在家人的内心。
日本人讲“ 一期一会”,中国人讲“ 后会有期”──个中包含著两个民族不同的生命价值观。按佛家的眼光来看,“一生”就是“一期”。日本人普遍认为,人生是一期一会的事,不能重复。这种看法比较悲观,但日本人却因此而注重相逢的机缘,珍惜相处的瞬间。中国人看重人生后会有期,比较乐观,但在“ 三生有幸”、“来世再会”的藉口之下,很多人可能会忽视或放弃当下和眼前。
  在日本,“一期一会”原来是茶道用语。《广辞苑》称:“ 一生,就是从生到死的一段生涯”,“ 一期一会”来自茶会的心得。利休的弟子山上宗二(1544-1590)在《山上宗二记》里说:“一期只有一次茶会”,引申为一生只能遭遇一次的机会。幕府末期的大将井伊直弼在名著《茶汤一会集》中引用了“ 一期一会”的说法。他在“ 前言”里写道:“ 茶会也是一期一会之缘。即使主客多次相会,但也许就没有机会再相逢了。所以,主人应尽心招待客人,不可心存半点马虎;客人也要理会主人心意,把主人的一片心意铭记在心。主客皆应以诚相待,这就是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从茶道引申开来,是日本人很喜欢的一句人生座右铭,也成为许多人为人处世的准则。
  已故作家水上勉开演讲会时,总会劝戒听众不要录音。他说:“人生乃是一期一会的事情,我们相逢聚会在这里,是不可能重复的,请你们关掉录音机。”从现场情景来观察,水上勉希望大家用心听讲,用脑记,不能因为有了录音机就可以疏忽眼前的机会。从广义人生去解读,“ 一期一会”就是教人珍惜当下的每一个真实瞬间,现世的每一段美好过程。日本不仅有茶道,还有花道、棋道、剑道、书道等。所有上升为“道”的技艺,其中总有与人生观相联系的精义,这是日本文化的魅力。
  蒙田曾经说过:“ 学习哲学就是学习如何去死。”香田证生和皆川母女都是普通人,他(她)们不是哲学家,还没有准备学会去死。他(她)们的生死悲剧,其实是给别人提供一次“了生死”的机会。人生过於短暂,生死只在一瞬,比保持留恋更重要的是不要心存遗憾。“一期一会”的人生态度是现在完成式,不是过去将来式。香田家和皆川家的旦夕祸福,从反面印证著在“一期一会”的人生中,最重要的莫过於家庭和亲人之间的情感联系。
  广岛出身的外务省中国课课长泉裕泰曾私下里谈到家族遭遇,非常感人。1945年,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当天,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叔叔正好随学校去远足,他的父亲也赴外地出差。原子弹爆炸,生灵涂炭,人琴俱焚。等到父子回家,发现母亲和家人都已死亡,这是千千万万广岛家庭的历史性悲剧性的一例。后来,叔叔一直告诫后辈说:每天清晨,父母送孩子去上学,妻子送丈夫去上班,都要怀著再也见不了面的心理准备和真挚情怀,要珍惜相遇相处的每一瞬间──这成为他们的家训。这个普通的家训,是日本人对“一期一会”的最好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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