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玲
7月16日傍晚,在日暮里,我见到一位奇人——燕叟文怀沙先生。
以我之浅薄,自然不敢笔及先生学识之广博,但那笑貌音容,总还可以写几句。我等俗人,纵不知国学是哪般(先生是人间国宝级的国学大师),但看了赤子神韵也感动,听了妙语也打哈哈。
得见先生,得知我们通常寒暄的“幸会”竟非虚言。若非先生来日本,一生也不定得否遇见一次,我是说,活生生地在面前,而不是自书上画里以及因特网看来——我这人多疑,总觉大凡描写人物全都信笔生花(我这篇不是啊),若非亲见,估计我难信世上真有奇人。
去前知道先生岁数九十九,进门见鹤发童颜神采抖擞,黑衣白胡子,真有些像水墨画里的仙人。肌肤细腻有光泽,面孔红润。一开口,声音底子很厚。问我哪里人,答上海,先生立即说,上海人讲眼睛是眼乌珠。并学上海人到北京跟人吵架:你没眼乌珠啊,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此处先生用沪语与我说话——此后才知道,先生会说全中国的汉语。他说重庆话,绝对让人相信他是土生土长重庆人。他说广东话,标准极了,抑扬有致诵起《木兰辞》。他又说别地方言,我听不懂了。他将北京儿歌“小小子儿,坐门墩儿……”翻成英语念,还押著韵。
去外面晚饭时,先生走在前,步子稳健,腰板笔直。席间,他古今纵横,恣意吟唱,似乎那些诗书词曲印在他脑里。说话时声洪亮,兴致高,滔滔侃侃,一旁的夫人常给他盘子里夹吃的,嘱他“别光说,要吃东西”。见他说得投入,乾脆往他嘴里一口口喂肉喂菜。
说到夫人,是一位端庄美丽的银丝女子,山东人,说得一口流利日语。她呵护先生之细致,直是温馨画面。我说您照顾得好仔细,她笑说,他呀,我一半当他是老伴儿,一半当他是儿子。
返老还童,仙风道骨,天赋异禀——真有这样的人呢,亲眼所见方信。
这里容我说句题外话,提提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我一向认为这本书的中文名字翻译得不贴切,向上海编辑朋友嘀咕过,我说人家本来是“吾辈”,很端著拿著的样子。我是猫,并无原作之韵味。我以为此名要贴切翻成中文太难了。
很巧,那日饭后先生竟说到《我是猫》,说老舍曾为此书让他想一个贴切名字,酬劳是请一顿好饭。先生说,于是他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我是猫我是猫”,突然想定。
我想我久不得解的千古译名要有结果了,饭桌上目不转睛等著先生说出那名来。
“吾—乃—猫—也—”,先生说。
我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