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篇随笔，是由一件事情引起的。

　　那天，我去一个日本的旅游风景点。那是个类似於火山口，四周峭壁直耸环绕著一个湖的地方。离湖面大约 十米 高有一个看台，不少人在那里往湖里看风景。在我旁边，有几个年轻人在议论著有没有可能从看台上跳下去 ( 我小的时候曾在湖南省业余体校的游泳班混过一阵，老实说，跳水是怪吓人的 ) 。那些年轻人越来越高声的讨论，像是在对我挑战的逼近，我便开始担心起水的深度，和湖里有没有暗礁。我的担心来自我过去的一位女教练，她就是在跳海潜水时把手插进暗礁抽不出来，使自己成为了鱼类的营养物。一个年轻人很有把握地说：“ 我们问过，湖水有 八米 深，而且没有任何暗礁。”但我还是犹豫，只是犹豫的内容发生了变化，从犹豫安全与否，变成了犹豫跳下去的意义。对了，我凭什么要跳下去？我不需要用跳水来证实自己的能力和勇气。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岂不变成纯粹的逞能？当然，如果看风景的人群中有几位漂亮女性，那就另当别论了。还有，为什么那帮年轻人口口声声“ 跳水”，却只从嘴巴里“ 跳”口“ 水”，而人不见下去？这又不能不让人怀疑“这是个陷阱”。

　　这时，来了一个中国人，四十来岁，带著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孩子光著屁股，一看就是来自祖国还没来得及脱贫的乡下。那国人声称：“我儿子是个跳水天才，将来要破世界纪录的。为孩子将来好，我一有机会就让他练习。”并拜托我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和日语。这消息引来了一大帮看热闹的各国游客。

　　那国人摆了摆姿势耍了几个噱头后，拧起那孩子的双手一转，那孩子就悬空掉了下去……我一口气憋著，直憋到那孩子被人带回看台，听见一片掌声。於是，引来了更多的各国游人，大家拿起照相机摄像机，“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地起哄。这使得那国人忘乎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拎起那孩子一转，连噱头姿势都忘了耍，那孩子就又被甩了下去。可这次因转得用力过猛，那孩子不是往湖中的方向，而是朝著湖的边缘落去。这时我只想大喊“ 救命”，但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喉咙被什么卡住发不出声音。那孩子掉下去一半，被正爬上看台途中的一位老人发现，他用双手一托，只碰到了那孩子的屁股而没能接住。一阵巨风，把那孩子抛开继续往下落去，一直落向地上，只差一两米的时候，被一个年轻人抱住。

　　我迅速跑下去来到湖边，却看到人们排著长长的队轮流跟“ 天才英雄儿童”照相留念。那孩子脸上做出跟他年龄很不相称的微笑，一动不动像个公园的娃娃雕塑。排队的人们，每组都派出了一个人将一个 100 日元的硬币交到那四十来岁的国人的手板心上。

　　这时，我开始遗憾，遗憾忘了带摄像机。要能把这个全过程拍下来，该是个多么千载难逢让作品出名的机会啊（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 遗憾”）！

　　请读者们相信，“我上面讲的是我的一次真实经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那确确实实是我一个真实的梦。虽然那个梦已经过去了好一阵，但我全身的肌肉还仍然绷得紧紧的，心还在不断地跳动，是那种很明显感觉得到的“跳动”。那种跳法，从前也曾有过，其中之一是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国内某艺术团工作的时候，一个同事的小孩自己砍断了自己的手指。据说那是因为我那同事夫妇，“为孩子将来好”，轮著班当孩子练小提琴的“ 全陪”。最后，逼得儿子藉“休息十分钟”的机会跑到厨房，把左手平铺在切菜板上，右手持起菜刀像剁排骨一样把三个手指修得和小指一样齐（我那望子成龙的同事也因此而闻名於省文艺界）……

　　事实上，在“为孩子将来好”的责任感和爱心下，无以数计的东方人家长，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家长，都在苦心地求著、甚至残酷地逼著自己的孩子学一些他们的年龄暂时还不可理解的技艺或学问。农村种田的老子逼儿子练硬功，把儿子的头变成撞钟的木柱；城市当教授的老子把女儿的眼睛逼得看什么都如同仙境，如果眼睛前不隔块酒瓶底般的眼镜片的话。就拿我本人来说吧，虽然自以为受过了资本主义民主自由的再教育，甚至在那个与我们东方文化格格不入的国度，即“孩子们的主要工作就是玩耍快乐”的挪威生活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却也“为孩子将来好”，而强迫女儿学钢琴──其实，那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弥补我童年的遗憾，那个因贫穷而没有条件学上钢琴的遗憾。弹得不好就吓唬女儿说要把女儿“ 从楼上丢下去”，曾有一次，在试过家里六楼的护窗不是伪劣工程后，竟然因女儿弹琴节奏不稳（其实“节奏不稳”是我的遗传）而把自己的骨肉放在护窗上，直吓得我那“都五岁了还不争气”的孩子小便失禁。

　　“为孩子将来好”是我们家长要求孩子受折磨最无可非议的义务和权利，而给我们最好的回报和安慰就是“他们长大后会感谢我们的，尽管我们的方法可能不够完美，偶尔甚至还有点粗暴”。小孩子怎么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我们做家长的不趁孩子还小为他们想好，等大了就晚了（我本人除外，因为我本人是从小就自己决定要献身於小提琴，这事没有我父母的任何罪过）。如今竞争是何等得激烈，一个孩子没点本事将来怎么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因为这，一个个看上去幸福美满的家庭，关起门后，是孩子们什么样五花八门的地狱，就是件每一个家庭都各自有数的事情。

　　由於昨晚的梦，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每次带女儿去上钢琴课时都先问她一个问题，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也从来没有觉得有必要问的问题：“你真的喜欢钢琴吗？要是没有爸爸带你，你会自己走去上钢琴课吗？”

为什么要“ 从明天”才开始问呢？因为今天下午我不得不再逼女儿一次；因为今天下午非常关键；因为今天下午可能影响到我女儿的将来；因为今天下午是地区少儿钢琴比赛的初试；因为……

　　作为家长，我不得不再逼女儿一次，因为那是“ 为孩子将来好”；即使可以不顾孩子的将来，也还有孩子老师的面子；也还有我这个父亲的面子；也还有……许多与孩子和孩子的将来无关的理由。所以，再逼一次，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