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下海”一词不大时兴了,未必是令行禁止之故,而是官员们教授们早已发现自己本来就是在海里,用不著弃了带光环的本行去经商。如今中国整个是商海,到头来几家欢乐几家愁。
据说陈寅恪说过:“我侪虽事学问,而决不可倚学问以谋生,道德尤不济饥寒。要当于学问道德之外,另谋求生之地,经商最妙。”他做出那么大学问,是如何谋生的呢?恐怕以商养学并非易事,起码时间是有限的,而心也难以二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编杂志,与日本有关,知道了邱永汉的名字,他是日本主要文学奖之一的直木奖得主。来到日本才知道此公早就下海了,甚至被捧为发财之神。下海是需要勇气的,令人佩服,却好像也有点不务正业或不走正道的意思,况且原以为在日本当作家腰缠万贯,一时想不通他怎么会下海经商。
邱永汉生于台湾,本名邱炳南,加入日本国籍时改名为永汉。母亲是日本人。少年时代有志于文学,但是到日本上东京大学,读经济系。曾被日本警察当作间谍逮捕过,1946年返台,走私砂糖又被捕过,参加台湾独立运动而亡命香港。日本战败之初物质匮乏,邱永汉在香港当起了国际倒爷,用邮寄小包裹倒卖,大发其财。某台湾朋友偷渡日本,完成了学业,留在汉学家仓石武四郎(第一个编篡中国现代语词典)研究室,却被法院判为驱逐,走投无路,找邱永汉写请愿书,便写出《偷渡者手记》。托日本友人拿到新鹰会上宣读,获得好评,得以在该会的杂志《大众文艺》上发表。恰好倒爷也当到头,决定去日本当小说家,信心满满。
新鹰会是长谷川伸主持的写作学习班,1960年代以前培养了好些通俗小说家,如平岩弓枝、池波正太郎,但邱永汉对这种日本所独有的形式不以为然。1954年以小说《香港》获得直木奖,作为外国人获奖,他算头一个。不料,不可倚小说以谋生,他写道:“我得到直木奖的小说《香港》里没出现一个日本人,此前此后写的小说也都以台湾或中国大陆、东南亚为舞台,几乎没有日本人出场。这样直木奖审查委员会也接受,不能不说‘文学无国界’。可是跟作家获奖后稿约纷至沓来相比,几乎没有人找我。用檀一雄先生的话来说:日本人归根结底只是对日本人感兴趣,所以报纸或大杂志主编对你敬而远之。”思来想去,结论是只好写写有关日本的文明批评,才能与日本读者有接点。从此写发财,写中国菜好吃,远离了小说创作。
其实,在邱永汉获奖的年代,直木奖或芥川奖还算不上社会事件,例如1954年吉行淳之介获得芥川奖,没人上门来约稿,他在小酒馆里感叹:老鼠从屋顶上跑过,哗啦哗啦掉下钱来吧。1956年石原慎太郎的《太阳季节》获奖,因内容惊世骇俗,文学奖才成了新闻,时而轰动社会,稿约如潮。倘若邱永汉像沙家昹的新四军再坚持一下,或许就会与陈舜臣并世,有两位华裔小说家留名日本文学史。
没读过邱永汉的小说,也没读过发财指南。中国社会主义搞出了特色,当贫下中农不神气了,人人要先富起来,所谓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这种疯狂劲儿,有如汉哀帝年间民众蜂起“行西王母筹”。有朋自故国来,几乎必问我“没做点什么买卖吗”,令我汗颜,曾口占一绝:天旗星众尽昏昏,黑白猫儿各显神,愧对江东男女问,臣之壮也不如人。这是打油诗与邱永汉无关,而是读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有感,诗是这样的:朝市争趋海柘榴,贪同西母斗行筹,夜深似有鲛人泣,空抱缫丝上蜃楼。(“海柘榴”,即“海石榴”,也写作“山茶”、“椿”,古奈良的市场叫“海石榴市”)所言争与贪,于今在中国重演。历史上重农抑商,对商业历来很有点蔑视,经起商来不免有一种干坏事的兴奋。无商不奸,凭这条古训,干坏事也可以坦然。黄遵宪说当时日本人跟西洋人互市,“其术不良,操筹握算,远不如西商,多‘先笑而后啕’,中乾而外强”,结果发财好似登海市蜃楼。今夕何夕,我对经商也艳羡不已,只恨做不来,原因之一是只想赚不想赔。邱永汉也多次赔本,遭逢石油危机更损失惨重,以致坏了胃,对于以《食在广州》一书名世的美食家可是个严重问题。
有人从邱永汉三十年间的著述中辑出有关日本人的论述,汇编一册,简直像一本事典,读之便大致看见了1980年代以前的日本人,虽时过二十年,估计他们也变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