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轩

　　我几乎每天都会对儿子说一声“我爱你”，这个习惯从他出生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过。现在已经七岁的他，对这句话偶尔会产生厌烦的情绪，低声地嘀咕说：“真罗嗦，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还是说，情不自禁地说，习惯性地说，满怀深情地说，对他说“我爱你”。

　　在孩子出生前，挺著大肚子的我曾经有过与很多在日华人母亲一样的烦恼：是把孩子留在身边呢？还是把孩子带回中国，让父母领养？日本的教育好，还是中国的教育好？在孩子两岁时，我无意中与在日女企业家Z小姐相识。当时，她离异后一个人带著儿子生活。每天，她较常人付出成倍的努力赚钱养家，同时她也奉献成倍的爱在儿子身上：“我每天送他上学时，都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日本家长觉得我很奇怪，但是为什么不能说呢，爱就是要说出来的，说出来才能让孩子知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听了她的话，我感动得想哭，同时也下定决心将孩子留在身边，不管多辛苦，也不和他分开。

　　孩子出生后，我每天都在睡觉前对他轻声地说声“我爱你”，他也总是会回报于我甜蜜的笑容。拥著他入眠的时候，我感觉幸福。孩子慢慢长大，也慢慢地学会做许多事情，很多时候，他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在我生病时，他会踩在小板凳上为我做蛋包饭；在我脆弱无助的时候，他会抱著我的肩，说：“妈妈，我会保护你的，你别怕，我爱你。”时时在想，我和儿子的情感交流，不仅是通过从生活中相互的依赖、相互的照顾，也通过我对他说的那句真心诚意的“我爱你！”。

　　但，有时那句“我爱你”也会闯祸。有一次，走在大街上，儿子的几句甜言蜜语，把我哄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对他说了一声：“我爱你！”没想到，前面不远处一位骑著自行车的六十岁老头，突然回过头来，一脸惊奇地望著我。也许是因为后车座上绑著一箱沉重的纯净水，就在这一怔神的工夫，他的自行车失去了平衡，歪歪扭扭地撞向路边的大树。等他扶正自行车，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他满脸已是被愚弄后的愤怒。当时，我甚感莫名：那句“我爱你”又不是对你说的，你自己撞上大树，怨谁？

　　回到家里，和婆婆闲聊起路上这件怪事，婆婆说：“这个老伯真可怜。你想想，那个年代的人哪里听过这般激情洋溢的言辞？突然路上有女人这样大声地说‘我爱你’，自然会惊惶失措，还好只是撞了路边的梧桐，要是飞驰的卡车，你可就罪孽深重了。”婆婆还说，在日本，很少有人会把“爱”挂在嘴上，“在日本，‘我爱你’可不是在外面可以随便说的话。”

　　这之后，我也发现在情感表述方面，日本人的确是“爱在心中口难开”。某电视台有一档情感调查节目，让丈夫在电话里对妻子说：“我爱你。”结果发现，绝大多数的妻子都在电话里说：“你这是怎么了？太让人难受了？”“你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犯什么傻？”也有的妻子直接问丈夫：“你是不是玩老虎机又输钱了？”由此可见，“我爱你”在普通日本夫妻之间是至少被提起的。曾在美国畅销一时的爱情小说《I LOVE YOU》，被著名的翻译千叶亭翻成日语版时，取名为《对我来说，你最重要》，当年，很多评论家认为千叶亭把日本人的“I Love you”翻译得极为精确：“简单一句‘我爱你’太轻薄了，日本人的爱情是深层的，是从心底深处保存的最浓的一份情感。”就算在青春爱情电视连续剧里，也很少见过恋人相互表白“我爱你！”。我们却可以经常在屏幕上看到男人为了女人，握著戒指在雨夜里狂奔；女人为了男人，在无数寂寞时日里坚贞苦等的镜头。日本人的情感常常表现在一种执著的追寻和等待中，但这种执著和追寻却很少用言语讲述。

　　日本人甚至很少把温情表现在行为和动作上，大街上很少见有携手同行的夫妇，亲昵的举动会让双方都感觉难为情。很多夫妻因此省略了恋爱纪念日、结婚纪念日，更忘记了情人节、双方生日的庆祝。但正因为如此，夫妻间渐渐失去了相互表明情意的渠道，很多夫妇到了中年，日常对话只剩下三句：“吃饭，睡觉，洗澡。”

　　从羞于表达到相敬如宾，最后从相敬如宾演化成了陌生和疏离。同一屋檐下只馀下冰冷无味的职责和义务，感情单薄得像一张蝉纸。

　　我并不赞成西方那种“爱”字满天飞，“我爱你”像唾手可得的糖果那样廉价，但我也绝不认同日本那种“爱”绝不说出口的情感处理方式，情感就是要表现出来的，要让对方知道，才会有沟通和理解。

　　于是，我依然不变地对儿子很深情地说：“我爱你！”情不自禁地说，习惯性地说，满怀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