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玲

　　这是一篇命题作文。前两周有一位女读者来电话，问如何对应她女儿不喜欢中国的问题。我说我一定以此写一篇，如果我的意见能给大家参考的话。由于我离开中国大陆比较早，我很担心我的言辞有“反动”之嫌。为了答应过写，并考虑到我也曾面对自我认同问题有过挣扎和纠葛，所以我就写了啊——写一笔糊涂账给尚在糊涂的人看，如果您特爱国，对于题目已经有清晰答案，千万别看下去，免得生气，别说我没提醒你。

　　那位读者问的是，她初二的女儿，对于有关中国的一切都十分反感，甚至反感父母在家里说中国话。我回答她：不要否定小孩的任何想法，不要禁止她说日本比中国好。初二女孩，14岁，正是敏感、反抗的年龄（我自己的女儿也是14岁上初二经历反抗期的，我清晰记得给她老师打电话商量的情景）。14岁的女孩，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每一根看似柔顺的秀发都彷佛在暗中直立，需要大人顺著毛轻柔地抚摸。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必正面冲突，不要说“不许这样说”，一概以“噢，是吗？”回答，基本就没有大错。

　　我记得有一个教育家叫罗素，他说当教什么给学生，而学生表示怀疑，那么教育就算成功了——学生会主动去思考了，这是求知做人的基本。我自己在小时候被灌输过很多看上去是真理的教育，就是说人要听话，不可怀疑（如果怀疑那肯定是你脑子有毛病）。我很庆幸我的小孩不用受这些教育。我说这些，只是解释一下，是否小孩很听大人话就是好孩子？答案是不一定，凡事都听大人话，可能是好孩子，但同时也可能是傻孩子。

　　中国好还是日本好？我认为是该让小孩自己考虑、认识，而不是由我们强制性灌输的，当然身为家长有责任意识到“潜移默化”，并以身作则教给他们一个尽量客观看世界的姿态（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主观的，所以只能是尽量而已）。

　　当一个孩子说讨厌中国、喜欢日本，有的家长会极力纠正——结果有两种，强行压住或引起亲子争论——在这里争论比强行压住要好。有的家长会笑嘻嘻地说：是吗，嗯，确实有很多地方我也不喜欢，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小笼包啊、生煎包啊、大闸蟹啊、古诗啊、朋友之间比较随便啊……你们是多么幸运啊，能学两种语言，能吸收两个国家和文化的优点，以后你们长大了，会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些话是我对小孩说的，我反正就是这种没出息的和稀泥的爱憎不分明的家长，我本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人，一向认为世上黑白之间灰色的部分最多也最有魅力。我根本不敢对小孩下结论，说日本好或是中国好，反正他们这么小有这么多光阴，自己去想呗。

　　顺便说一句，我认为“中国”在人的心中可以是地理的也可以是文化上的，对于海外居者，后者的分量可能更重些。我看到小孩背得出《论语》和一些汉诗（日本学校教的），尽管用的是日语的发音，我心下还是觉得欣慰。

　　很多在日本长大的华人孩子都会经历一番自我认同的心理纠葛，我不认为这是坏事。以我自己的经历知道，经过纠葛之后，总会云开月朗。我的经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迁徙比较多，然后就觉得到哪里都是旁观者，这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但是，孤独的旁观感觉最后会变成在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那样自如。所有经历都是要感谢的，都是让人成长的。所以，如果生活在日本的中国小孩对自我认同产生困惑，那是时间会解决的问题，大人只需要说：放心吧，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这种经历而庆幸的，现在，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