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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开著山茶花 / ◆ 李长声
日期: 03年06月2期
  无人不爱花。
  地处东北的长春,花比较少,二十年前人们也曾为君子兰疯狂,简直是一场宗教热。东京四季有花,秋天里橘橙柿黄,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走在路上,天又那堋晴朗,不由得发出感叹,感叹日本人爱花,这个过客就可能是东北人——无他,少见多怪罢了。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各地中国人荟萃日本,都拿了自己的眼光看日本,使劲往深里看,把个日本看得千奇百怪。不过,日本人真是爱故弄玄虚,例如,说对於日本人来说,花是超越了植物的存在云云。这种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日本人爱花有独特的爱法。最近流行一首歌,叫《樱花》,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樱花,樱花,此刻盛开/明知刹那凋谢的定数”;“樱花,樱花,纷纭飘落/深信迟早再生的瞬间”。因凋谢在即而观赏绽开,为必将再生而赏玩飘落。这种赏玩必须是染井吉野樱,花瓣还嫩著便飘然零落,宛如绿珠坠楼。枯萎了之後才凋谢,好似结痂,作践了欣赏价值。但同样是凋落,樱花被武士欣赏,山茶花却遭到讨厌。因为山茶的花是整朵花吧嗒一声掉下来,武士看在眼里,简直像砍掉了脑袋,就觉著晦气,以至如今人们也不拿山茶花探望病人。川端康成在小说《睡美人》中写到山茶花:
  江口听任几种花的幻影在搭著姑娘的手的眼睛深处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嫁了女儿後有一阵子,甚至也疼爱起别人家女孩,牵肠挂肚,那种心情现在又复苏了。他觉得这个姑娘也是当年的别人家女孩之一。老人放开手,姑娘的手一动不动地搭在他的眼睛上。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看过山茶寺散瓣山茶的只是小女儿,而且是这个最小的孩子出嫁半个来月前的告别旅游,所以,山茶花的幻影最强烈。尤其小女儿在结婚上还有著痛处,不单是两个年轻人争夺她,而且在争夺中她不再是处女了。也是为了给小女儿换换心情,江口带她去旅游。
  山茶的花从脖根吧嗒掉下来,被认为不吉利。山茶寺的山茶是一株大树,据说树龄有四百年,上面混开五种颜色的花,花瓣重重叠叠,它不是整朵一下子掉下来,而是散落花瓣,所以也叫作散瓣山茶。
  “ 落得厉害时,一天落五、六簸箕。”住持的年轻夫人对江口说。
  据说向阳眺望不如从背阴看,大山茶的繁花反而更美丽。江口和小女儿坐著的檐廊朝西,太阳西斜,正好是背阴。虽然逆光,但大山茶的茂密枝叶和盛开的花朵厚厚一层,春天的阳光透不过来。彷佛阳光停滞在山茶树里面,阴影的边缘飘浮著夕晖。山茶寺坐落在嘈杂的普通街道上,院子里除了这株大山茶好像也没有可看的。况且江口的眼睛里全是大山茶,别的什堋都看不见;有花夺心,街上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山茶寺在京都,本名叫地藏院,供奉的地藏菩萨像传说是行基制作的,那可就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1592年,丰臣秀吉徵兵十六万,派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为先锋,侵攻朝鲜。大军在釜山登陆,二十天攻陷汉城。明朝出兵,丰臣秀吉构居宁波的美梦未做成。“鬼将军”加藤清正两度侵朝,带回来山茶树,长得年头多了,地藏院也有了山茶寺的别名。
  山茶,日本叫它“椿”,著名的法国歌剧《茶花女》译作“ 椿姬”。实№上“ 椿”和茶花并非一模一样,区别即在於花朵的凋落:山茶花是一瓣瓣零落,而“椿”的花被砍头似的,整个落地,像电影《鬼子来了》里姜文表演的那样。椿,在中国另有树木,夏季开花,嫩芽是菜蔬。日本也使用汉字,翻译之№固然有照搬的便利,但有时译也不是,不译也不是,教人啼笑皆非。
  “ 椿”和山茶笼而统之,那就从10月一直开到4月,如陆游所吟唱,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冬天,路边开著“寒椿”,重瓣小红花为沉滞的都市添彩,但我不大喜欢它,绿叶像人造的,一束金针菇似的花蕊很张扬。四时有序,真正的冬季不该有花开,那会让人们疏忽了寒冷,也许就感冒,有如一篇译文,看著文通字顺,其实,译得满纸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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