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向宣

　　李安是一个温和的人，《色，戒》全方位地体现他的唯美和温和的爱情观点。在他内心底层，总希望把男人和女人都想像得更加善良一些，于是他就离老上海的张爱玲越来越远，电影《色，戒》便成了李安式的《色，戒》，一个温和凄美的爱情故事。

　　张爱玲是看穿男女欢爱的，这也许与她自身的人生阅历和爱情经历有关。父亲嗜毒成瘾，母亲远走他乡，“倾城之恋”最后也断送于战乱中的政治和胡兰成的到处留情……“人生就像穿著一件长满虱子的华丽睡袍，外表美丽，内心却充满了恐惧与尴尬。”于是，张爱玲的文字里透著一种洞察一切的冰冷，像一把锋利闪光的刀子挑开了世俗那灿烂夺目、锦华艳丽的表皮，直刺阴暗复杂的实质。在她柔婉细腻的文字背面藏著冷静、犀利和刻薄，这是近代女作家难以望其项背的极大特点。张爱玲对男女之情更是毫不留情，《倾城之恋》、《半生缘》等小说，都能看到张爱玲冷笑的唇角。

　　而在这一点上李安却是不行的。李安有一个以“贤内助”著称的妻子。在初涉好莱坞的6年中，李安接不到一部电影，全靠著妻子的收入养家糊口。在李安准备转行当软件设计的时候，妻子坚定地说出：“也许搞电脑的李安有许多，但能拍电影的只有你一个。”李安的成功是建筑在一个和睦温暖的家庭基础上的。于是，他与张爱玲之间悬隔了一世纪的漫长岁月，悬隔了千差万别的地域文化，更悬隔了冷暖相对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尽管李安说：“拍到后来，几乎我有点被‘附身’的感觉，是张爱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但是很显然，让李安附身的不是张爱玲，而是李安心目中的一场爱情，一段历史；找到李安的，也不是张爱玲的《色，戒》，而是李安自己独有的《色，戒》。

　　那是一个完美而又无奈的乱世爱情故事，大学生们一时的“玩火行动”，让王佳芝成为了色诱汉奸易先生的“食饵”，这场情爱的起端完全是因为王佳芝迷恋爱国少年邝裕民而开始的，但暗杀计划的第一次失败，让王佳芝对邝的爱国行为产生了失望感，而对雨中递过一把伞的易先生产生了依恋……从主演暗杀计划到逐渐假戏真做，迷恋上易先生，李安是层层推入，一收一展，一推一拉都极具张力，特别是两场被删的激情戏和最后在日本酒屋的《天涯歌女》，可以说尽现两人从相互怀疑、戒备到最后相依相靠的内心。

　　第一场激情戏是虐爱，王佳芝的半推半就，暗含著女人内心的不安，易先生的粗暴一方面可以说是他对世局的一种恐惧，另一方面也可以讲他对身边出现的女人充满了怀疑和戒备，他想爱又怕爱的矛盾，在他鞭策王佳芝后那深深的一吻中尽现无遗。第二场激情戏要柔情得多，看得出两人对对方肉体的依恋，内心的冰山已经在性爱和思念中软化，而王佳芝那首《天涯歌女》和两只相握的手，则是两人心魂相绕，情感相依的浓烈一笔。

　　通过这三部曲，就可以看出，李安是了解女人的，他把女人的情感弱点以及挣扎都抓捏得准确而又细微。但是，那是李安的《色，戒》。在李安的《色，戒》里连杀戮和阴谋都是暖色调的。他太善良了，为所有阴暗都找了一个台阶，为所有的背叛都寻了一个理由。于是这场悲剧就不是因为人心而生，而是由这个乱世来承担了——因为站在不同的政治立场，所以不得不为之——一部带著张爱玲冷笑的情爱小说，终于改编成“泰坦尼号”的情爱传奇，充满了暖色，充满了爱却不能成双的悲重感。

　　但是，张爱玲毕竟比李安高出一筹。高就高在张爱玲充分读解了易先生这群人的情爱观点（也许是因为胡兰成就是这群人之一）——女人再重要，也永远超不过自己的政治生命，再爱一个女人，普天下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张爱玲知道这样的男人绝对不会抚著两人曾睡过的床单，缅怀一段情感，不会面对自己给女人买的一只鸽子蛋戒指黯然神伤，更不会在老婆面前流露他对其它女人的思恋。于是，张爱玲让易先生回到太太们的牌桌上，与太太们谈笑风生。在亲自签署枪毙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文书后，却依然可以“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喜气洋洋”。心底暗自盘算著怎么把这件事天衣无缝地掩饰过去。这样的结局含著怎么样一种冰冷而真实的艺术力量？这种彻骨的冰凉是温和的李安一生都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