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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到天边云是岸
日期: 07年09月2期 评分: 1.00/2

■ 陈骏

他给我的印象永远是这样一副邋遢相:浑身衣裳是补了又补的,而且脏得难以近身,头发似一簇乱蓬蓬的草,间或有几缕银丝,脸色总是那般木然,好像失去了感情的细胞,眉浓眼大而无光,浮肿的眼睑,似乎储存了一生失意的记录,虽然长得五大三粗的,是个正宗的北方大汉,走起路来却磨磨蹭蹭的,一点也不利索,没有北方人的豪爽。

他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幢房子里。从我懂事起,就听大人讲,他是个坏人□□历史反革命,曾给日本人做过翻译。一搞政治运动,他这条老牛照例要牵出来运动运动,久经沙场也算是个老运动员了。在那发高烧的年代,生活也像电视机一样只有黑白两种乾巴巴的颜色,连环画上也只有好人坏人。所以,在我的脑海里是把他的名字和坏人存储在一起的,电影里的胖翻译官,大大的坏。

小时候,放学后在弄堂里玩耍,常常看到他拖著沉重疲惫的身子,从人防工地上回来。那时,像他这种坏分子,自然只有接受群众的监督劳动,不许乱说乱动的,每天还得向居民小组长汇报思想。天热了,他那件白衬衣已变铅灰色了,裤子照样是贴满了补丁。听邻居讲,他的短衣短裤还是冬天的衣裤剪掉袖子裤管改做的,到冬天再缝上去。大家听了,一笑了之,谁叫他是牛鬼蛇神呢,苦海无边罪有应得。冬天到了,一件破棉衣捉襟见肘的,棉絮露在外边,拖著一双见得著脚趾的鞋子,头上还套著一顶又破又油腻的罗宋帽,更显得累赘。

后来,他岁数大了,就靠救济补助糊口度日。我也长大了,常到邻居的同学家院子里聊天打牌。夏夜乘凉时,常能见到他。他有一只自制的折叠床,说是床,也不过是用几根旧木头拼凑起来的,搁在小花园的亭子里,夜里也将就著躺在这亭子里。听同学讲,他就是一年到头睡在这个床上的,天凉了,搬到楼梯拐弯处。我同学绘声绘色讲了许多关于他的逸事,据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过去搞过音乐。

乘凉谈山海经时,看看他好像不同于小人书上青面獠牙的坏蛋,有时也和他扯上几句。你家老外婆还好吗?他问及我家长辈的近况,一口带上海口音的北方话,粗哑,低沉。他挺爱自吹,但有时简直有点野豁豁了:和某某音乐大师是同学啦;给某钢琴家修过琴啦;和某画家名字一字之差常被人弄错啦;最最主要的功绩是,他给钢琴伴唱《红灯记》提过意见,而根据他的高见修改过几个音符……吹牛是勿用打草稿的。只有在这时,我才看到他时而爽朗一笑,呆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

回家问起长辈,他会修琴倒却有其事。那是60年代初,他常常背个工具袋出去招揽主顾,但又常有人找上门,因为钢琴越修越坏,往往倚抻得不可收拾。这大概就是他的修琴史。至于他是否和音乐大师同窗求学,那已是死无对证无从查考的了。不过他写的字我倒有幸目睹过,那次房屋大修后,他给弄堂里每幢房子门上用油漆写上门牌号码。这是里委责令他干的还是他自告奋勇想露一手就不得而知了,那几个阿拉伯数字虽无特色,倒也挺规范,易认。

我现在还记得又一件小事。那年我大哥帮居委会做事,其中一项革命工作就是定期组织地富反坏们政治学习洗脑子。1971年林彪出事后,中共对外保密了相当长时间,直到1973年十大才公开。记得那天我大哥回来说,那个反革命真是狡猾嚣张、趁机攻击等等。我翻看会议记录,张某说我听了十大报告真是一愣啊,半天没有醒过来。我们的林副统帅怎么会……我也相信他是故作惊讶,虽说他没资格听中央文件,可凭那时人人具有的政治嗅觉和小道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所谓的机密。

地球绕著太阳又转了几圈。80年代初我上了大学,难得回家,邻居的同学也工作了,没有中学时代无忧无虑乘凉聊天的机会了。那年暑假又逢酷暑,无法呆在家里。于是,吃饱晚饭,又端起小凳子,到弄堂里乘凉。老同学老邻居依旧是无话不谈。一天,不知谁提到了他,哎,怎么好久没见到他了?莫非?我打听道。这样灼热的天气,他肯定不会蜷缩在楼梯拐弯处的。他呀,享福去了。到音乐学院教书去了。哼,一个反革命分子现在倒吃香了。邻居们七嘴八舌,有的说他现在是兼职教授,有的说他只不过是去抄抄五线谱而已。众说纷纭,就连原来管制他的居民小组长,这时也茫茫然,不知他的去向了。

滚滚烫的夏天终于走了。秋高气爽的一天,我在淮海路汾阳路口,忽然见到了他。真是士别三日便刮目相看,那个挂在我大脑里的问号顿时变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这是他么!人模鬼样的变得衣冠楚楚了,一件新的米灰色两用衫,雪白的衬衣领口露在外边,裤子虽然只有八成新,却很挺刮、整洁。头上一顶法兰西帽,手上一根司的克,颇似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只是身材依旧臃肿,走起路来仍是慢吞吞的。好久不见,你好。今年大热天,怎么没见到你?我开门见山。你好。他粗哑的声音也依旧是那样的节奏,哦,音乐学院给我开了个房间,蛮好。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张木条做的折叠床、破被。他笑笑,眨了眨眼,算是打过招呼,走了。我至今有点后悔,那天没有追问他究竟是去讲课还是去抄抄五线谱。人生如浮云似残梦,他是我记忆中的新社会由人变鬼的又一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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