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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一年 / ● 陈 村
日期: 04年02月1期
  我已在过第五十个年,过年这件事情不新鲜了。
  在所有的节日中,过年时的心情是最少变化的。以前曾提倡移风易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口号叫得很响,真正革命起来的我没见过。平时革命革命也就罢了,过年还要革命,大家就有点懈怠。官方话语中,过年不叫过年了,改称春节,百姓还说过年,说惯了。春节再革命化,也是放假三天,全家好好吃一顿,领压岁钱。也有改变的地方,给长辈拜年,不说恭喜发财,改说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反正都是好话,没什么十三点会说“ 斗私批修,继续革命”。那时候上海不让卖炮仗,我们从插队的农村带回来,过年的时候放上一通。大年初一,不能骂孩子,不可吵架,不能摔破东西。初一骂人要骂一年。种种民间的忌讳、规则依然有效。革命革到那个样子,都没把过年给革了,可见它的顽固。那时候的过年,如冬日的阳光。
  过年是农耕时代留下的节日,真正的年还在农村。一进城市,不免偷工减料。城里的人,不再聚族而居,没有家祠不供祖先牌位,过年不祭祖了。孔子有两千年的家谱,小民们三代以上的祖先已说不清楚了。日子过得再红火,忘记祖宗,总不能说是件好事情。革命者没有想过,丢掉祖宗的概念哪来的祖国呢?人毕竟还不是克隆出来的,有“祖”或没“ 祖”很不一样。
  在城里,也不祭灶了。农村的灶台上贴个灶王爷挺美气的,给老人家做个龛安顿好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现在是煤气灶,墙上敷的是滑溜溜的瓷砖,灶君菩萨没个住处了。所以,那个老天除了下雨下雪,除了发射卫星飞船,也和大家没多少关系了。
  人老了,会想念旧事。小时候的年初一,弄堂里响着零星的炮仗声。醒来的第一句话要跟妈妈道:恭喜恭喜,身体健康!等到蹿出门去,看见伙伴们一个个不大像了。小孩穿著新衣,或戴一顶新帽子,那时再穷再苦的人家,也要给小孩做身新衣过年,哪怕用大人的旧衣改一改。做件新衣不容易,孩子在长身体,家长怕转眼衣服太小,就往大里做,所以,穿在小猴子们的身上都挽着袖口裤脚,唱戏一样,样子果然斯文许多。小孩毕竟是小孩,劣性不改,新衣口袋里摸出一节鞭炮,吹吹纸捻点出一声脆响,洋洋得意。鞭炮本来扭合成一条鞭才叫鞭炮,小孩舍不得一股脑儿放完,总是拆成一响响地零放,夸张地吓唬人家。哪家用竹竿豪放地挑出一挂鞭炮,刚放完,立即拥上一群小孩,头对着头,在纸屑中翻找漏下没点着的,找到就很开心。过年穿新衣实在也很受罪啊,玩不尽兴,如果被哪个小伙伴的炮仗将衣服烧焦一块,就难回家见爹娘了。再过一会,吃完了圆子,小孩陆续被点名叫回家去,跟着父母去给阿爷阿娘或外公外婆拜年。弄堂里,人们来来去去,手里拎着“ 黄篮头”(用竹篓装的水果,上封红纸),去拜年或来拜年。
  以前的大年初一,跟妈妈去给外婆拜年,后来外婆没了,去给妈妈拜年。现在,除了给岳父岳母拜年,不知该给谁拜年了。我想,我也就这样慢慢地成了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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