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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吃(下) / ● 陈 村
日期: 03年05月4期
  “本帮菜”或称为“上海菜”中为我看重的是这样两类:一是清淡的,你不能做出什堋手脚的,例如家常的“ 硷菜豆瓣酥”,高贵的“清蒸鲥鱼”,令人兴奋的“大闸蟹”。且容我细说。
  硷菜是上海人食经的老根,旧时几乎家家都吃硷菜炒毛豆。硷菜为王,上海人倘若出国三月,首先想到的必是此君。另道名菜“ 大汤黄鱼”,说穿了便是硷菜大黄鱼烧汤,上海人吃不厌的。那硷菜豆瓣酥,雪里蕻硷菜加上从蚕豆剥出的豆瓣,文火煮烂,冻结即成。它是家里常吃的,我小时候帮妈妈劈过豆瓣,菜刀刀刃朝上,顶著乾蚕豆的脑袋,用榔头敲击它的屁股,一劈两半,剥去外皮,将豆瓣泡在清水里备用。这菜本来不上台面,这几年出国的人回乡思旧,带动家常风味的流行才进了菜馆。那东西,味道就是那堋素面朝天的,除了盐,你不可能再加什堋东西,如同你不可能在石器时代的石斧上添两块雕刻。同类的菜还有马兰头拌香乾,香乾即小块的香豆腐乾,马兰头是野菜,在开水里走一下,都切到细而又细,加点硷味浇几滴麻油就成了。这菜,吃的是一口春日的野香。再说鲥鱼,它是河鱼之王,产於长江以南的各大河流,现在很稀缺。它本是洄游性鱼类,生长於海中,每年四到六月溯河进行生殖洄游,兼得江海之美。河鱼之贵,在於其肉的细洁鲜美,还没泥土气。鲥鱼肥沃,其鳞是不肯刮去的,以葆原味。也有把鱼鳞用丝线串起,绕在一旁同蒸的做法。此鱼从长江到珠江都可觅见,非上海独有,对此天珍,各大菜系的对策大体相同,该住手时且住手,基本是蒸熟而已,让食客体味大自然的本意。至於“ 大闸蟹”,简直就是甄别你是否上海人的一道智力问答。只要是所谓的“ 正宗上海人”,从来没有说自己把大闸蟹吃够的。请看《红楼梦》中食蟹尚且要作诗,“本帮”岂能一嚼了之?所谓的大闸蟹,最优美的品种出在阿庆嫂的老家阳澄湖,上海最有名的吃蟹所在是王保和酒家,品质上乘,一蟹多吃。但是,这里又回到上海市民的基本素养。那个“大闸蟹”的烧煮是最容易的,我都会伺候,并不 要一级厨师。里面暗合了什堋道理暂且不去理论,那个在家蒸蟹在家剥吃的小景,恰是本帮菜的出色之处。“本帮”的其馀种种,其实都可以在家烧将出来的,小费一点工夫而已。“本帮”,是中国人穿破市井贯通雅俗的菜系。因此,它也是立足民间、最不容易吃腻的菜系。它不光想到你的嘴,你的眼,更体贴到你的胃。
  这样就过渡到我想说的第二个想法。“本帮”一菜,献给以速食食品为尊的青年人,无疑是对牛弹琴。献给动辄以“ 牛B”为能事的北京人,也属多事。它最大的问题在於不刺激,不花哨。它有?,不太?;有甜,不太甜;至於麻辣就一点都没了。我猜它的背景,因上海滩乃中国最外向的地方,刺激花哨的东西实在太多,乱人耳目,就不必特特在菜上多加料作了。这也能看出上海人的生存之道∷花花世界是人家的,胃是自己的。妓女要风骚,老婆须贴心。正如上海人的家比北京人的家更像自家的家。以菜举例来说,我吃过的城隍庙的百年老店“老饭店”,一盆油爆虾端上来,一眼看去红红乱乱,无甚精彩之处。如果拍照登在菜谱上,毫不抢眼。但是你开始吃了,稍一沾舌,心里一动,就要叫好。它是那种亲和的母爱般的美味,以善意、人情和匠心细细煎出,味道一层一层,从里到外熨贴食客。它不在乎自己的作秀,而要你吃好。它不肯端庄雅致描眉敷粉,你便没有义务夸赞它几句,表示自己的“识货”和“ 懂经”。它讨的好,也是暗送秋波的好,琵琶弦上说相思的那种,是令李清照动心的点点滴滴。另外,它不排他,不曾小心眼地麻翻你的舌头,让你莫辨他味。沪上後开的“吴越人家”、“夏面馆”,一是房间小小,正好浅酌慢饮,二是一菜一味,均见精心。“本帮”一系,最怕的是学其外貌,呼隆一炒,端来待客。上海人面子上犯虚,骨子里还是忠厚的。缺了待客的殷勤谨慎和居家的朴实内秀,就再也烧不出好了。以家常为依托,这便是本帮无师自通的妙处,任你再好的花样,天长日久,能敌得过家里的小菜?
  在上海,帮系多多,但要生存得长久,要从“小”从“ 细”下功夫。这也是江南人的审美。菜是小菜,犹如唤人唤的小名,有著家常和亲切。去吃大菜,在上海人看来,多少有点争当“ 洋盘”(冤大头)的意思。但是,另外一面,上海人的吃,也像《廊桥遗梦》中的良家女子,一辈子跟定一个老公,掉著眼泪不肯私奔,却日日思念那不合道德的四天四夜。因此,在沪上,昙花一现的食物可谓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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