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哥

我在写英文版自传小说“Father Son & Violin”《父子琴》的过程中，碰到许多具有新中国特色的词汇，比如“反右”、“四旧”、“斗私批修”等等，我想知道准确的意思和译法。这次回国，我到上海书城翻遍所有的中文字典词典，却都没找到以上词汇的痕迹。这使得我百思不得其解。

想想57年打了200万右派，文革初期“破四旧”毁坏了无数的家庭，文革中“斗私批修”整伤整死多少人……而这些我们新中国两代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这些铭刻在我们心中血淋淋的字迹，在中国的字典词典上却没有它们存在的一席之地。我这次回国做生意正好碰上文革“5．16通知”40周年纪念日，而祖国的媒体、广播电视报刊杂志没发一个音节没出一个文字。还有许多类似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比如在祖国的任何论坛上发个帖子，“文革”这两个字就变成了“**”，“文化大革命”就变成了“*****”——此外还有许多被打成******的中国词汇。好像这样做，过去的那些荒唐和惨剧就会没有发生过，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就会自行消失。更有甚者，在毛泽东缔造的新中国，我所到过的任何书店都买不到毛主席语录（那本中国历史上曾经最最畅销的书籍），惟独在上海外文书店找到一本英文版《毛泽东语录》，一看价格吓我一跳，那半个巴掌大一个巴掌厚的小红本本标价居然是75人民币（在机场是95人民币）。一问才知道那是外国人出版外国人印刷，中国人仅仅是为了经济效益才作为货物进口的。

这一切让我意外和惊讶，使我震撼，令我毛骨悚然，不由又想起不少往事，比如怀疑起文革中看到的油画“井冈山林彪会师毛泽东”、“毛主席去安源”里的那些事情历史上是否真的发生过？还有国家主席刘少奇，为建立和建设新中国辛苦了一辈子，到死却连同自己的名字一起被烧成灰的权利都被剥夺！此外，我还试著问了问现在的青年人有关“文化大革命”，即使那些知道一点点的，也“只听说好像是四人帮搞的”。连新中国这两代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都如此地被捏造、歪曲、隐瞒、无视，让我们如何能不质疑我们小时候所受的一切正面教育，比如世界人民是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帝国主义是如何黑暗腐朽；我们又是如何朋友遍天下；有著四大发明的中华民族是如何优秀……

无论是过去有意对历史的捏造和歪曲，还是今天选择对历史的隐瞒和无视，都说明“真实”对我们的民族来说，是多么的可怕。

我也害怕，害怕无论我如何努力写作，以及我的作品达到如何的质量，只要有关键人物不喜欢就会像中国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样被屏蔽，被无视和忘却。我真实的故事，也和所有中国真实的历史一样，兴许只能用外国人的语言被保留在外国人的data库里。

我猛然想起天安门广场上那水晶玻璃里的存在，悟出那是个何等英明的举动。因为若不那样，不定什么时候将有人怀疑“那四个伟大的主人以及他的时代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用英文写作的理由，除了别的，也为忘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