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文萃笔会

三家村     杜海玲

10月26日，早晨起来看新闻，侯孝贤因失智引退。

几年前就有耳闻，但今日证实，不禁心有戚戚焉——他的电影有多好，世人都知道，但以后不再有新作。他罹患阿尔兹海默认知症，我母亲亦是同症，深识它的不可逆。

读了侯孝贤家属写的申明，得知他在确诊后并没有减退对电影的热情，就如他33年的红颜知己朱天文在今年2月14日台北首映《悲情城市》4K数字版时所说：“侯导从去年9月染疫之后，身体非常不好。以前他是坚持二十多年每天坐捷运，从城北到城南他的咖啡馆写剧本。但是他染疫后，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换成我坐捷运从城南到城北……我们是在他家的饭桌上写的这段话，他也在弄新的电影剧本，希望他能够尽快执行出来。”

在他保有神智的时刻，都保持着对电影的热情。

还有一封来自侯孝贤儿女侯甫岳、侯蕴华和原配曹宝凤的申明：“

相信对今日得知此消息的朋友们来说，也一定是非常震惊与难以置信，不过，请侯导的朋友和影迷们不要难过，确诊之前他常跟我们说，他发现他对电影的喜欢越来越纯粹，确诊康复后，现在已经完全回归家庭生活并且安心休养，

过往由于侯导长年投入于他所喜欢的电影工作中，对家庭生活无暇兼顾，所以现在虽然生病了，但感谢神，换个角度看，这段期间反而让我们家人之间朝夕相处，重新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也恳请大家给予侯导与家人们平静生活的空间。”

对于电影，他已留下在时光长河里熠熠生辉的作品；对于家人，他是回归。

日本研究阿尔兹海默症第一人的东大教授，说过这样的话：这个病是上帝给人的仁慈。

我之前也写过，我的母亲命运多舛，性格激烈，得了认知症以后，因为很多事情不复记得，甚至刚有什么事情事不高兴的，只要打个岔，就转过去了。这何尝不是上天的呵护——当然，同时也要面对患者因为自己“不记得了”的彷徨不安。

所以，我相信引退了的侯孝贤先生，进入另一种境界，让他的家人得享天伦，让他安享午后的阳光，这何尝不是他的圆满。

在世界得知这位电影巨匠失智隐退的这一天，东京国际电影节正精彩。梁朝伟和是枝裕和的“大师班”都在这天分别开讲。在他们的访谈内容中，侯孝贤都是一个重要的名字。

与侯孝贤相识时，梁朝伟出道不久，正想做一些新尝试，与不同的导演合作，正好侯孝贤找到他。让他演《悲情城市》，侯孝贤叫他“阿伟”，给了他很多书读，了解台湾的故事。因为不会国语，侯孝贤将他安排为聋哑人。怎么演聋哑人？侯孝贤带他坐车6小时到台南去见一名聋哑人艺术家，与他接触中，很多时间独处，一个人看书，想感受聋哑人的灵性世界。拍艺术电影，看到侯孝贤，知道了原来艺术片是这样拍的。侯孝贤介绍给梁朝伟很多文学作品，书中描绘人的情感细腻而丰富，助力了梁朝伟琢磨角色。

26日的“大师班”还有一堂，是枝裕和开课，讲他如何入行。原来，想拍电影的他，为糊口进入电视行业，二十来岁时身心疲惫每天早上起来都想逃避。到90年代，富士电视台拍一个纪录片，采用了是枝裕和的企划，那时他28岁，之后觉得电视也有意思，于是继续在电视台工作，但因为离开了电影而有种被割裂感。有一次，富士台的上司说，我们要播放侯孝贤的电影，你去做一个用于宣传的采访视频。是枝裕和想，既然要做，只拍采访侯孝贤的好浪费，那就再拍一个同样台湾的巨匠，杨德昌，两个人一起拍，那就要去台湾。当时预算丰厚，所以是枝裕和去了台湾，还有一个理由，因为是枝裕和的父亲是在台湾出生的。

在今年电影节采访前，我比对着资料选取要看的电影和要听的访谈，首选了26日的梁朝伟和是枝裕和的“大师班”。很巧合（抑或不巧）这一天的早晨传来侯孝贤隐退的消息，所以，他们二人不约而同都以侯孝贤话题开端。

侯孝贤的电影，我在日本大荧幕上初看是《最好的时光》，日文翻译作《百年恋歌》，讲一对男女在三个时代的故事，被称作三生三世的聚散离别。那是2005年，银座电影节（世人多知东京电影节，其实还有这个很纯粹的电影节，扶持发掘了很多年轻电影人），侯孝贤来东京，在电影放映前说，你们看电影吧，我还没吃饭，我要去吃吉野家。

还有一个小细节。在主持人介绍侯孝贤而他在台前准备上去时，我坐在第一排记者席，看见他正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掐着自己左手的食指——是上台前紧张的表现。原来，如此卓绝成就的导演在发言前也会紧张。我常以此鼓励准备上台或发言而紧张的朋友们：看，紧张是人之常情，你紧张很正常，所以不用太紧张。

在电影节采访的间隙里写下这几个字，以此致敬和感谢侯孝贤为我们留下的珍贵电影——《刺客聂隐娘》《咖啡时光》《小毕的故事》《童年往事》《风柜的少年》《戏梦人生》《恋恋风尘》《悲情城市》《最好的时光》……那些曾让我们落泪以及会心一笑的影像啊，已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