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晋鸥，旅日逾30年，从初来乍到时的一文不名，到如今名扬东瀛书道界篆刻界收藏界，更成为华人社会的名人，殊多不易。如今的晋鸥肩负着很多头衔，一张双折的名片未必排得下，但我想来他最看重的名分应该是“西泠印人”，这是一个在中国能够与名家为伍，在日本足以赢得尊重的称谓。

 

晋鸥，浙江人，生于乌镇，长在桐乡，是江南腹地杭嘉湖的文化水土养育出来的新文化人。作为沈雁冰、丰子恺、钱君匋、木心等前辈的小老乡，晋鸥从小受到父亲熏陶，酷爱文学和艺术，兴趣涉及诗书画印多个领域，兼具古今风范。晋鸥先后得到钱君匋、刘江、韩天衡、陈舜今等书画篆刻名家指导，早年为求师学艺在杭州拜访沙孟海老先生数次往返，颇有“程门立雪”的劲头。晋鸥出道较早，上个世纪80年代已在全国大赛中多有获奖，并在上海举办过个人书画篆刻展，出版了个人作品集，堪称“青年才俊”。

 

以上这些，都是1992年晋鸥赴日之前的经历。而后，负笈东瀛，人地生疏，一切归零，重新开始，晋鸥与当年的大部分留学生一样，把自尊打落到尘土里，开始了新的东瀛人生路。这本《世味与艺态——晋鸥东瀛随笔文集》，收录了晋鸥旅日30年间的生活随感、艺事小品、研究论文等。其中不少原稿曾在《中文导报》发表过，对我来说算是旧文新读，颇多感慨。

 

2022年，晋鸥来日30年师生回顾展在东京举办。回顾展主题是“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明确表达了内心的真实愿望与想法，即使离开家乡，也不忘初心，一颗驿动的心永远澎湃。晋鸥把旅日30年的奋斗经历归纳为“三种缘：“书法篆刻之缘、东瀛之缘、收藏之缘”——我将此理解为创作、社会活动、收藏三大平台。晋鸥继承了“诗书画印”的文人传统，创作不止，笔耕不辍，如今汇集成这本随笔集，记录了从语言学校开始、从文物展现场刻印起步的不平凡的旅日生活，演绎出在勤工俭学以外更多精彩的人生体验和事业发展，为“留学”两字写下了生动而充实的内涵。

 

我与晋鸥相识20余载，属于君子之交，虽隔三差五有所谋面互相交流，但了解还是有限的。记得2000年4月，著名摄影家汪芜生的黄山摄影展《天上的山山》在东京都摄影美术馆开展，我与晋鸥在开幕式上初次相识，此后的各类展会也成为我们见面的基本场景。回想起在社交平台风起云涌之前的那些岁月静好的日子，或更早些时候，晋鸥作为一名书法篆刻名家，首先在日本展开了他的艺术人生。

 

2005年，晋鸥出版了十年磨一剑的《晋鸥篆刻集》。当时，晋鸥来日12年，刻刀在手，游艺岛国东西南北，刻印2万多方，自谓把一辈子的印章都刻完了。晋鸥艺术造诣高超，但来日遭遇的第一招却是谋生之需。晋鸥体会到，艺术不是高高在上之物，艺术家必须放低身段，走近民众融入社会，才能在异国他乡站住脚跟。晋鸥曾在《我的艺术观》一文中表示：革新是艺术家的生命，如果说传统是万岁，创造就是万岁加一。为了达成“万岁加一”的境界，需要有大胆打破艺术框架的坚强意志，需要有大胆试错的勇气和从大局着眼的宽大宽容之艺术环境。人们常说，篆刻是最能赋予“一期一会”意义的艺术形式之一。人生应该体验众多的喜怒哀乐，面对并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个过程可以磨练品德和艺德。

 

2007年，晋鸥举办了来日十五年书画篆刻展，包括最新创作的80幅书画作品和180方篆刻作品。当时我去采访，他告诉我自我评价：书第一，印第二，画第三。晋鸥时年50岁，正是知天命之年。来日15年纪念展的主题是：“五十载人生翰墨结缘，十五年东渡乐多贤友”，算是一个艺术汇报和人生小结。晋鸥来到日本后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不能让中国的前辈、同行、朋友、老师们失望；他为自己设置的人生准则：不负先人，不负今人，不负后人。迄今的人生经历表明，他做到了。

 

作为海派书画、金石、收藏大家钱君匋、韩天衡先生的弟子，晋鸥有幸较早接触到收藏的话题。在旅日华人收藏大军中，晋鸥起步早、眼界高、搜罗广、人脉多、藏品丰，在日本这个中国文物的宝藏之地如鱼得水。晋鸥很早就意识到，优雅的生活不仅依靠物质的满足和经济的丰裕，更需要精神层面的提升。日本人在生活中经常会洋溢出“余裕”的从容和幸福感，这种感觉来自精神层面，处处体现出优雅。

 

收藏，是纳古，也是创新，更是一种学习的手段。西泠印社出版社曾推出晋鸥编撰的《吴昌硕匾额书法集》，填补了中国书法作品集中没有“匾额集”的空缺，另立新篇。集中所录101幅匾额作品，大部分是晋鸥在日本学习、收藏中得到的资料。面貌多样的吴昌硕书法艺术，给书法爱好者提供了宝贵的参考资料，至今已经3次再版印刷，弥足珍贵。

 

晋鸥一直说，收藏是财力、眼力、魄力，再加上运气的综合结果；收藏不是个人的事，而是社会性传递，是穿越时空的共有的精神遗产。晋鸥告诉我一段感人的经历，一位日本藏家转让一幅书法，年代已久，非常破旧，晋鸥花了高价进行装裱，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两年后，那位藏家在晋鸥家里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作品很中意，晋鸥告诉他就是那幅书法原作时，他激动地说：转让收藏品就像女儿出嫁一样，我的女儿嫁对了人，我真是感到幸福——这是对一位收藏家的极高评价。

 

在创作、收藏的同时，晋鸥也是在日华人社会中最活跃的文艺领军人物之一，发挥了才能，实现了自我。晋鸥是全日本华人书法家协会的创始人之一，与刘洪友、高小飞同为书协的“三驾马车”，缺一不可。2016年，晋鸥担任华人书协第二任主席任上，迎来了十周年纪念展，出版了《日本华人书法篆刻作品集》，记录了华人书法家们在日本坚守、发展、交流、普及书法艺术的辛劳和成果，留下了激情燃烧、回馈社会的记忆和业绩，为华人社团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晋鸥早在2004年就在日本创办了“晋鸥艺术学院”，教授日本人学习书法、篆刻与绘画。近年来，在日华侨华人逐年增加，将近百万人了，许多人有较多时间和精力来学习自己的兴趣爱好，书法便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选项之一。目前，身为日本华人文联主席的晋鸥，始终抱着用艺术回报社会的心情，为在日华人坚持免费书法教育公益上课。他的很多学生，陆续参加了海内外多种展览，同时每年入选由产经新闻社主办的＂产经国际书展＂和＂日本篆刻家协会展＂并获奖。晋鸥通过书法教学和交流，加深了中日民众的友好关系，同时也让书法掀起话题、成为流行，意义不凡。

 

我觉得，晋鸥及其一代人的独特优势在于：一，从小习得家学，幼而发蒙，艺术上出道较早，在全国大展上出品获奖，拥有了专业自信；二，早年有机会得到最后一批书画老先生们的亲自点拨，学艺耳提面命，亲炙风采神韵，一窥传统之堂奥，深得大师的精髓；三，得时代风气之先，毅然走出国门，接受新鲜事物，开阔视野和心胸，看到了书法篆刻新的展现形式，领悟到新的发展可能性；四，顺应时代之变，回馈社会之需，不忘初心，在促进中外文化交流、文明互鉴的过程中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番新天地。

 

晋鸥旅日30余年，艺事精、眼界高、交友广、弟子众、包容强，是华人社会的风云人物。晋鸥有许多有趣的人生故事、宝贵的艺术经验、金不换的生命感悟，值得细细品读。我之所见所闻，挂一漏万，抛砖引玉，毋庸赘言，书中自有更多精彩篇章，等待知音共鸣。在此我不由得想起了民国时期，“我的朋友胡适之”是流传甚广的著名口语，因为胡适卓越的名望声誉和与人为善的人格感召力而形成了最强朋友圈。现在，我也愿意说一句“我的朋友晋鸥”，颇有同道之感。互相守望超廿载，共走东瀛人生路，与有荣焉。是为序。

(本文作者为《中文导报》社长、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