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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雪霏:纯淑呢?—回国奔丧记
日期: 23年07月2期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杂记帐 房雪霏
 
徐爽,这位美丽的女性,我敬爱的婆母,理疗科的徐大夫,李冬木的母亲,我女儿的奶奶,几十人家族里最受敬重和爱戴的大姐、大姨、大姑、舅妈,我们老爸的爱妻纯淑、老伴儿、老宝贝儿,2018年12月20日 21时56分,病逝于自己供职几十年的长春市中心医院。享年84岁。

惊悉讣告,父女在京都家里相拥号泣:“姑娘,送你来日本的人不在了啊……”1993年2月,婆母护送不满5岁的女儿到日本与留学中的父母团圆。我们这些侨居海外的华人,生活状态中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与父母公婆共处时间有限。尽管公婆二人曾到访日本五次,但是,深觉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没有过够,太多太多说不完的闲聊话远没有聊尽。

尤其是婆婆,从来没觉得她是老人。虽然年逾八旬,但没有一点老态。耳聪目明,声音滑润。尽管知道人人都乘坐在开往坟墓的列车上,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婆婆会突然下车,更没有想到离国30年第一次奔丧是为她的长眠送行。



婆母长得美,身材好,爱美会美。每次回国都会为她选衣服作为礼物,她对着穿衣镜试新衣服的场景,是每一次探亲相聚的开幕式。婆母嗜爱甜食,喝咖啡吃粥都要挖满一匙糖放进去轻轻搅拌。那个执小匙慢慢搅拌的过程,闲适优雅,整个屋子都甜蜜蜜的。所以,她每次到日本来,我都事先选一个漂亮糖罐装满砂糖摆放在餐桌上。

婆母病故于心绞痛发作救治无效。住院后第三日夜里,走了。像平时她说声“我睡了”之后那样,平静安宁,没叫一声痛,没留下任何让家人不忍不舍的神情和话语。我们一家三人由大阪经由上海于凌晨两点半到达长春家中。稍稍休息之后,赶往医院探望和婆母同一天入住在同一个病房的公公。他惊喜于我们都来到他眼前,对我们说“你妈比我重,她在抢救呢……”

零下二十多度的十几天里,穿梭往返于殡仪馆、火葬场、丧葬用品店、餐馆、粥铺、旅馆、医院以及家附近十字街头化纸钱的一角。

家中四处悬挂着婆母的油画作品。我们懊悔不堪,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跟她慢慢分享她的画技、赞赏她的创作灵感,却没有。理由是担心她一听到鼓励就更要夜以继日地用功投入而影响休息。她给自己当医生,自救到再也回天无力的最后几个小时。不仅没有享受过被人伺候的老人待遇,而且一直作为丈夫的保健医执务到临终前最后一天。

感谢婆母临走把她的三儿一女各家都召集到一起。我们都相信,她去了自己描绘出的那些风景中。两个漂亮孙女美丽的眼睛像极了奶奶,我看她们看不够。

美貌。聪颖。优秀。向上心。责任感。事业专长。情趣爱好。自主,自立,自强,又关爱每一个她要关爱的人。她的人生几乎拥有了女人能够拥有的全部。遍览人间向女人展开的书卷,她翻开哪一页,那里就成为她的舞台,她就成为那个舞台上的主角和明星。



感谢公公婆婆把我们出国前为数不多的几乎全部财产家当保管了30多年。几架书籍资料和简易寝具厨具,几经搬家,皆完好无损。老人为我们保管下来的不仅仅是已经斑驳陈旧的物什,更可贵的是这些物什所承载的岁月痕迹对于我个体人生的意义。书柜下段最面里边的纸箱里,几层纸单独包装着四枚精致的平薄瓷盘。那是我姥姥仔细又仔细地使用过的细物家什,好像是日本投降后日本邻居离开齐齐哈尔时用食物换得的。背面盘底有“日陶”NORITAKE字样,是日本著名老牌高级骨瓷的早期产品。姥姥只有在除夕夜吃饺子之前才舍得用这四枚盘子,用来盛装供品祭祖祭财神,祭拜她心目中的神、佛、菩萨。她拿出她的最好,在一年到头和新年初始的神圣时刻,献给她最在意最敬畏的主掌她命运的所有她认为存在的神灵。还有一个针线筒,里面有姥姥装进去的原封折叠的双燕牌钢针。纸质红皮圆针筒样子像一只口红,是装子弹头的。那时舅舅在军工厂工作,能拿回家来的好像是不合格次品。附近轰隆轰隆跑过拉着很多大炮的火车时,他就非常自豪地说“那是我们厂造的,去珍宝岛了!”针线筒是我上大学时随身带上的,盘子是结婚成家后我从娘家拿来的。在我心目中是一份贵重彩礼和重要纪念,因为我是姥姥的孩子,一岁起跟随姥姥生活,直到她1976年离世。我人生幼年期和少年期的家人世界,最主要的是姥姥。

送走婆母返回日本的第十天,公公病危,再度踏上归程,一路焦虑疲惫。陪护期间,我们二人一起病倒,严重到呼叫紧急救护被跑着推进手术室。好在抢救及时,有惊无险。住院三天,全额自费9980元。

“纯淑呢?纯淑!你在哪儿呢?”——最后近十年的日子里,公公一天不知道要这样招呼多少次他的纯淑,一分钟见不到就惶恐不安。婆母是家中长女,学名徐爽,所以,我从进入这个家就只听见过姥姥健在时和公公用“纯淑”称呼婆母,一个称呼女儿,一个称呼妻子。姥姥过世后,就只有公公有资格使用“纯淑”这个昵称。他非常自然地用着这两个字,语调里带着专利权式的骄傲。卧床不起的最后两个月里,他每天都在呼唤“纯淑,纯淑呢?”声息一天比一天衰弱,越来越没有气力表达绝望和哀伤。

清理公公书柜时,发现多枚勋章和一张1952年长春市人民政府出版的《长春公安》,“光荣榜”上很大版面报道附有公公图片的一等模范李玉玺,那时他21岁。纯淑走后第60天,一等模范李政委,我们女儿慈祥的爷爷,我们东北大学第一届大前辈校友系友,我们的老父亲,去了纯淑先去的地方。

离国三十年间,从来没有这样高密度地回过国。几个月里所经历的各种人生第一次场面,不堪回首。殡仪馆出来的那条路两侧,一家挨一家密集着低矮的丧葬用品店。西边一轮圆大的落日,投射在没有一片叶子的冬树上,成排的树趟,每一根枝条披挂着令人窒息般的炫目金光。我意识到,这个景象,从此将成为把我带入怀念往昔的序曲。

不能相信再也不能和二老一起吃饭,大声和公公说话,一句话说两遍说三遍,然后他有点羞愧又有几分调皮地笑着说“我没听见……”

他们去的地方,遥远神秘。遥远到没有方位,神秘到失去音信。离去得太匆匆,我们来不及为痛失而渲诉悲伤。两场不接受也得接受的永别,把我们打击得乖顺而安静。悲伤的波浪如同涌荡在了浮世绘画面里,无声息地咆哮着凝固了,色彩不鲜艳,但也不会退色。

那家店主叫“老姨”的丧葬用品店,我们成了回头客。她给我们数点要买要备的纸钱、元宝、孝带、纸牛、纸马,手写三七、五七、百日都是几月几日。交代哪天在哪里烧纸、带我们做开光仪式……念念有词,神通阴阳。烧完了牛马和衣物命令我们“走吧!回去!别回头!不能回头啊!”

我们听从着,顺从着。肌肤触摸着寒风,每一口呼吸都与生死发生着关联。感到宇宙变得比浩瀚更加浩瀚,却又因为那里有了先去的亲人而变得亲切。我们都是地球的过客,是大漠中的一粒沙,是宇宙苍穹中一丝不可数的微息。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是我们的父亲母亲。

爸,妈,安息。

(2019年7月31日 写于日本京都)
本文收录在《千里之行——海外华语创作》(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编,台湾联经出版社,2023年5月)
https://www.chubun.com/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66/202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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