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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凯:文学想象中的怀旧是一种什么情绪
日期: 22年12月4期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三家村 杨文凯 

谷崎润一郎出生在东京的日本桥蛎壳町,30岁前没有离开过生活气息浓厚的下町。他对东京的感情很深,甚至有些依赖。比如,在岁月静好的大正年代,谷崎去邻近县市的乡下避暑或避寒,一般住下十天,就会泛起乡愁想念东京。当时,进出东京的停车场设在原来汐留的新桥站。每每从汽车下来,脚踏在新桥站的石阶上,眼看着热闹的站前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油然而生出“还是东京好啊”的感慨。回到东京的谷崎润一郎从新桥换乘电车,在车厢里看到女性乘客一个个容貌姣好赏心悦目,即刻唤起了回到都会的感觉。

谷崎润一郎回忆称,那个时候,东京都市的节奏有条不紊,连电车都是慢慢地开。记得森鸥外先生从位于团子坂的自家去陆军省上班,在通勤的电车上看书或查找一些资料,是寻常的日课。相比于后来的拥挤而嘈杂的景象,那仿佛是过去的旧梦。东京的电车变成令人恐惧的杂沓场所,是从一战爆发后引起景气持续上扬的时代开始的,在那以前真是悠悠闲闲的日子。都会的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外坐车不在少数,乘客们看到这些鲜艳的服饰和美丽的容颜,也会在心里暗自欣赏一番,只因身心都有闲暇和宽裕。



谷崎润一郎

谷崎润一郎的师友、著名作家永井荷风相隔数年重游京都,颇为那里的闲寂街景和传统情趣所打动,在中央公论杂志上刊文纪行,表达了怀旧的心情。谷崎见到永井后对他说:“我时隔多年重回京都的时候,也有着跟您一样的心情。京都那些让人心动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东京。现在的东京,这些都消失了。我们在东京逐渐忘却了过去的好习惯和旧风俗,来到京都看到都被保存下来了,不经意中就会映入眼帘。原来过去还有这样的事情,幼时的模糊记忆也会无意间被重新找回。京都这个地方,浮现着日本旧时都会的影子,比任何地方都更长久地传承下来了。”

1918年底,谷崎润一郎曾到朝鲜,中国北方和江南一带旅行。他在中国找到了那些令人怀念的都市场景,留下了深刻印象。谷崎润一郎访问北京时登上钟楼俯瞰四方,看到大都会里的住家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中,都不那么显山露水。谷崎润一郎非常感慨:北京才真正是大国的旧都,那些充满着东方韵味的典雅街道里的意趣,非亲临其境者不能体会。他访问苏州时,看到那是一座三、四十万人口的繁华都市,然而走出城门,城内的车马和人声都听不到了。隔着护城河仰望着巍峨的城墙,四周一片寂静,真难以想象城墙内竟然隐匿着热闹的街市。

对照之下,谷崎润一郎对自己生长的故乡东京越来越不喜欢了。究其原因,不在于那些曾经有过的安静感正在消失,也不在于常会想起小时候在根岸一带听过杜鹃鸟鸣,或在目黑不动尊里吃过竹笋饭,恰恰是进化的东京缺乏足以代替旧时的景象和风物的新情趣。所谓都会如果贪大,就会显得杂乱无章。在大阪的道顿堀看戏、心斋桥筋漫步,那种闲适的感觉在东京已经没有了。倘若大阪变成“大大阪”,变得越来越像东京,总是令人遗憾的。

谷崎润一郎喜欢的都市景象是青空晴朗、街市热闹,有人流往来的人行大道,又有静美如画的安静小街,人口在三、四十万到百万之间,如京都和神户那样是最好的。在关西,从近畿地区往中国方向走,这样的地方应该是不少的。



永井荷风

谷崎润一郎的师友同道永井荷风,更是一位敏感而怀旧的大师。永井荷风曾著文怀念都市里的钟声,从明治听到昭和,心里总是怅然若失。1920年5月,永井荷风在东京麻布的高台上建了寓所偏奇馆,一住20多年。刚搬来时,近处的崖壁下面有着茅草屋顶的住家,白天还能听到鸡鸣之声,无意间耳中传来若近若远的钟声,那是来自不远处芝山内的增上寺。在荷风的笔下,那钟声恰到好处——当你在思考时,钟声不会打扰你,反而让你沉浸其中,传递出静谧的音色;如果你无所事事疲倦发呆,钟声也会让你更加沉醉,身处梦境,仿佛伴着西洋的摇篮曲而听闻那柔和悦耳的音响。

永井荷风对生活中的声音非常敏感。他回忆居家麻布高台之上,从后窗可以望见西北方的山王和冰川的森林。冬天,来自西北的富士山风,吹动崖壁下的竹林和庭院里的树木,声响很大。随着季节变化,风向也在改变。从春天到夏天,邻近住家的门窗都敞开的话,东南风吹拂带来四周涌起的收音机的声响,从早到晚甚至初更,包围着自家。然而,风声、人声、收音机、留声机、飞机等混杂的生活噪音,很少能够停留在耳朵里,只有那一片近乎被遗忘的钟声传来,总会让人感到震惊而直击心灵。

关东大地震发生过后,熟悉的钟声重新响起,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回荡:仿佛昨天曾经听到的一样,有些话今天又想听了,甚至对明天也隐约有些期待。永井荷风怀恋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响起的钟声,愿意在这种熟悉的声音和耳语中感受孤独,觉得自己像过去的人,想象着自己是最后一个听到钟声的人……

1923年9月发生的关东大地震是一次巨大的灾难,大正浪漫的岁月静好随震灾而消亡,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震灾损失惨重,触动了潜藏的社会危机,也诱发了岛国民族的生存意识。日本国土狭隘,自然灾害频发,开拓海外生存空间迅速上升为全民共识。对于谷崎润一郎和永井荷风这样的大文豪来说,大地震带了生活的转折,作家的人生观和审美意识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时代顺流,往事难追,昨日不再,唯有怀旧。



谷崎润一郎在东京大地震中住宅遭到毁坏,震后全家搬到京都居住多年,他的写作也从青年时期崇尚唯美的西方风格转变,慢慢染上了大阪方言和关西的风土人情,并对传统的日本式审美充满了执着的缅怀和投入。谷崎润一郎的名作如《痴人的爱》《春琴抄》《细雪》等,还有著名的《阴翳礼赞》都写于移居关西时期,算是对逐渐消逝的江户情绪的文字挽回吧。1965年去世后,谷崎润一郎落葬于精神故乡之京都法然院,其墓地立有两块青石分别刻着“空”、“寂”二字,堪为对其人生与文学的终极描述。



明治时期的现代化进程,与大都市东京的崛起密不可分。东京建在幕府时代江户的基础上,却有意模仿伦敦、巴黎、 柏林等欧洲大城市,成为明治政府推动激进的西方化进程的践行者。不过,大规模的城市翻新工程,及其背后巨大的现代化议题,并没有在明治文人和知识分子中获得热烈拥护。永井荷风就是最不妥协的批评者。荷风认为,新兴的都市化运动威胁到传统价值的追求和维护,作为对抗,他用文字精心构造了关于“旧江户” 的回想,而且身体力行,在墨田和浅草等江户遗情绪浓厚的花街酒肆流连盘桓了一辈子。永井荷风被文学史家描述为“一个古怪无能却极为敏感的灵魂, 总停留在城市的阴影里,尽情享受这个在进步的滚滚洪流中岌岌可危的世界的纹理和芳泽”。“文学怀旧”、“城市漫步者”是永井文学的代名词。

在1923年9月1日的关东大地震和1945年3月10日的东京大轰炸中,城市遭到集中摧毁。永井荷风亲身经历了两次至痛的灾难,眼看着自己悉心守望的旧江户随风而逝,瞬间即亡,偏奇馆烧毁于战火,令人欲哭无泪。永井荷风曾在《断肠亭日乘》中记录了大地震当天战战兢兢的景象,不想多年后又一次站在大空袭的废墟上。年近七旬的老作家挣扎在逃亡路上,与大批难民一起流离失所。回想起23年前的关东大地震,他痛心疾首地指出:“我日本必亡之兆候,早在大正十二年东京大地震之后,在社会各方面就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了。”战后,旧东京的实体遗存越来越少了,但记忆中的文化遗存一直在延续,这就是永井文学的贡献。荷风的文学想象永远朝向怀旧的方向,回到战前的昭和,回到大正,甚至回到了明治晚期。



谷崎润一郎与永井荷风

谷崎润一郎对旧时都市场景的怀念,永井荷风对都市钟声的描述,都表达了昨日不再、过往的日子一去不返、黄金岁月再也回不去的感受。人类社会往往在灾难过后容易引发怀旧潮,比如一战、二战、关东大地震、金融海啸,还有眼前的世纪疫情等,因为怀旧是一支镇痛剂,也是一种自我安抚和减压的方式。怀旧就是缅怀过去的生活、旧物、故人、老家和逝去的岁月。怀旧是一种情绪,也可以理解为是广义的精神疾病,是潜意识里回到早期生活的渴望,是对美好过去的触景生情式的感伤——正是对传统日本和江户情绪抱有着病态式的念想,谷崎润一郎、永井荷风,还有川端康成以及更多日本作家,在怀旧中涵养了精神,浸润了审美,成就了文学,淬炼出时尚,升华成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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