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晴海观 黄文炜
日本有一位鬼才绘本作家名叫NOBUMI，小时候曾遭遇校园暴力，被欺负得两次自杀未遂。高中时期，他一改柔弱形象，成为拥有160名成员的暴走族头领，被逮捕过33次。如此浪子，遇到了一位喜欢看绘本的女孩，他发奋成绘本作家，终获成功。在文学艺术领域，有不少这样的鬼才，秉性甚至道德曾经让人不堪，但他们创作出了深刻解剖人性、赋予人们巨大精神力量的经典作品。
NOBUMI后来娶了那位爱看绘本的女孩为妻，过上了童话般的幸福生活。十年前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NOBUMI曾经到灾区当志愿者，给孩子们讲故事……今年NOBUMI遇上了尴尬事，他原定参加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相关演出，但是在网络上遭到了言论鞭打，不得不辞退了奥运工作。原因是他曾在自传中写了小时候的恶作剧，让老师喝腐烂的牛奶，并谩骂老师……这些都被晒到网上批判。
小时候的恶作剧竟然影响到今天的工作，这是多么荒唐！因为这事与一位日本友人产生了不愉快的争论。友人是一位家庭主妇，她说：“东京奥运人选非常糟糕，选了不该选的人，NOBUMI这样有前科的人居然能够名声大震，被选为奥运会演出人员……我讨厌这样的人。这个社会不正常。”这生硬的评语让人叹息，不过我选择了和她理性辩论。
我告诉讨厌NOBUMI的友人：“所有人包括有过前科的人理应得到成功的机会，NOBUMI用自己的方式赎罪，把自身的负面历史转变成正能量，他帮助了很多人。”
“问题是像他这样曾经有不良记录的人，从事奥运会的工作是不妥的，奥运是神圣的国际性的工作，这会让国际舆论笑话的。奥运会应该赋予品行端正、人格美好的人重任。而不是那些道德有问题的人。”她义正言辞地反驳。
“奥运会不是圣人君子聚集的地方，东京奥运的宗旨是多样性和调和，难道不该包容改邪归正的人吗？！包容的日本才能让世界信服，现在的日本太内向了，在价值观上无法和国际接轨……”
在网络上唇枪舌战各说一词，显然矛盾无法调和，虽然我不认同她的观点，但是她的说法引导我进一步思考日本人的欺负问题。
不少日本人认为，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的表演太低端，像个比较廉价的华丽大拼盘，把传统文化的边角堆积一起，使日本在世界面前蒙羞，丝毫没有体现里约奥运闭幕式上精彩的“日本八分钟”的神髓。为何出现支离破碎的开幕式和闭幕式呢？
最初负责统合奥运表演项目的是能乐师、演员、演出家野村万齐，当时我还庆幸地说，还好不是搞通俗文化的秋元康，十分期待野村万齐把日本深厚的传统文化传递给世界。但是疫情来袭，奥运命运多舛。2020年12月底，东京奥组委解散了野村万齐主导的导演团队，电通公司出身的佐佐木宏接任总导演，他的代表作是软银手机系列广告。不料仅仅3个月之后他被拉下马。原因是他在工作人员“群”里，提议让女艺人渡边直美扮猪。内部讨论文字被人截图了，竟成侮辱女性艺人的证据被曝光。据说民间对佐佐木宏的后台、既得利益者的电通不满，而对他泄愤了……
7月，为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作曲的音乐人小山田圭吾，被揪出十多年前是个校园霸凌前科犯而被拉下马。1994年，一家音乐杂志策划了“欺负纪行”的特集，小山田自曝上小学时欺凌过残障同学。可能90年代的社会风气跟今日有所差异，杂志策划让欺负者和被欺者一起现身说法的专集，本身有很大的猎奇成分，其实小山田也是受害者，是媒体导向诱导了小山田圭吾的告白。小山田欺负人是40年前的事，坦白距今27年，今天，因为他参与了奥运工作，旧事被清算……
7月22日，奥运开幕前夕，东京奥组委宣布解除在开闭幕式担任表演总监的小林贤太郎的职务。小林被指在1998年发行的搞笑短剧录影节目中，说了一句与虐杀犹太人相关的不恰当的玩笑话。即使本人说明根本没有任何政治或社会性意图，在社交网站上亦是引发轩然大波。小林贤太郎与小山田的事例有所不同的是，前者涉及历史问题，容易引发国际瞩目，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人对历史问题的漠然，但这并不是小林贤太郎的个人过失。
几位为奥运会奉献艺术才华的才子都被舆论轰下奥运舞台，让人拍案惊奇。临阵换将、一盘散沙，即奥运开幕式和闭幕式演出不尽人意的最大原因。把NOBUMI、佐佐木宏、小山田圭吾、小林贤太郎赶出奥运，难道不是社会性欺负么。连小山田圭吾特意为奥运开幕式做的曲子都被打入冷宫。虽然不见他们为自己辩解——没有辩解的机会，相信他们都是有才有主见的人，不至于沦落。
日本社会欺负现象严重，从NOBUMI的经历中可见日本人欺负的精神构造——是一种恶行循环，曾经被欺负的人，有一天又会成为欺负人的人。不管是社会还是老师、家长，总是习惯于把欺负者和被欺负者隔开，从而使得隔阂越来越大。而不是在欺负者和被欺负者之间找到共通点，让他们学会相容。多数人孩童时期，都经历过欺负与被欺负。欺人者被警告、处分，很憋屈，被欺者很受伤，意欲报复。冤冤相报没法了。没有宽容，欺负就不会消失。像小山田圭吾和NOBUMI那样，把负面的过去诚实告白的人并不多，坦白若能减轻自身的精神苦痛，对世人有所启发，实属庆幸。曾经欺人者，无需一生背负精神十字架，投身社会活动，奉献他人，正是一种救赎。你我他，谁能保证一辈子都做圣人呢，不都是伤痕累累地走过来的么。
社会性欺负也叫做废弃文化（cancel culture）或者取消文化。2010年代出笼，网民们把特定名人的过去言行曝光，无视前后的因果关系和时代背景，一味地批驳鞭打封杀。在许多公共问题上，日本人容易陷入一种论调：今不如昔，原地踏步甚至倒退，没有什么变化和进步。所以一些人自觉不自觉地迎合“同调压力”，一窝蜂地批评某人或某事，至于如何改变现状，没有任何建设性意见。去年以来，世间对东京奥运的拒绝和批评如排山倒海，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民众能够如此反对本国奥运会。都说日本人排外，其实他们更“排内”。奥运会引出的欺负和废弃文化让日本人的弱点和社会闭塞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有网友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正遭遇“网络上的文革”，中伤诽谤亦是满天飞。记得实业家、作家白洲次郎在60年代所写的《没有原则的日本》一书中说：“不管什么事总是固执于所谓的合理，其实妥协是可行的……跟日本人议论问题时，总是不知道对方议论的原则在哪儿。”今天，恐怕日本人的这些毛病还在。
1964年东京奥运和2020东京奥运相隔57年，因此没有可比性。1964年东京奥运是个神话，日本在短短19年间走出战败阴影，高速发展实现奥运会之梦，整个日本欣喜若狂……而今天的奥运是与传染病共存的。东京奥运从选手竞技和志愿者的角度来说是成功的，但在政治、资金、演出等方面有明显的瑕疵。前日本女足名将泽穗希谈到奥运会上日本女足被淘汰出八强时说：“这就是现实。”此言充满爱与理性。谈到日本存在的弊端，谈到东京奥运，也适用“这就是现实”来诠释，接受现实，是进步的第一步。
斗胆说一句，日本的当务之急，是换个首相。网友说“首相的眼神是死的”。如此没有光彩的首相还是头次遇到。跟在前任后边，排队当上首相的人终究是欠火候的。日本人呵，请不要“废弃”有个性有才华的艺术家，让他们尽情发挥，让这个世界更加多彩和多样化。我非常支持你们用手中的权力理直气壮地“废弃”不得劲的政治家以至首相。
晴海观 黄文炜
日本有一位鬼才绘本作家名叫NOBUMI，小时候曾遭遇校园暴力，被欺负得两次自杀未遂。高中时期，他一改柔弱形象，成为拥有160名成员的暴走族头领，被逮捕过33次。如此浪子，遇到了一位喜欢看绘本的女孩，他发奋成绘本作家，终获成功。在文学艺术领域，有不少这样的鬼才，秉性甚至道德曾经让人不堪，但他们创作出了深刻解剖人性、赋予人们巨大精神力量的经典作品。
NOBUMI后来娶了那位爱看绘本的女孩为妻，过上了童话般的幸福生活。十年前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NOBUMI曾经到灾区当志愿者，给孩子们讲故事……今年NOBUMI遇上了尴尬事，他原定参加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相关演出，但是在网络上遭到了言论鞭打，不得不辞退了奥运工作。原因是他曾在自传中写了小时候的恶作剧，让老师喝腐烂的牛奶，并谩骂老师……这些都被晒到网上批判。
小时候的恶作剧竟然影响到今天的工作，这是多么荒唐！因为这事与一位日本友人产生了不愉快的争论。友人是一位家庭主妇，她说：“东京奥运人选非常糟糕，选了不该选的人，NOBUMI这样有前科的人居然能够名声大震，被选为奥运会演出人员……我讨厌这样的人。这个社会不正常。”这生硬的评语让人叹息，不过我选择了和她理性辩论。
我告诉讨厌NOBUMI的友人：“所有人包括有过前科的人理应得到成功的机会，NOBUMI用自己的方式赎罪，把自身的负面历史转变成正能量，他帮助了很多人。”
“问题是像他这样曾经有不良记录的人，从事奥运会的工作是不妥的，奥运是神圣的国际性的工作，这会让国际舆论笑话的。奥运会应该赋予品行端正、人格美好的人重任。而不是那些道德有问题的人。”她义正言辞地反驳。
“奥运会不是圣人君子聚集的地方，东京奥运的宗旨是多样性和调和，难道不该包容改邪归正的人吗？！包容的日本才能让世界信服，现在的日本太内向了，在价值观上无法和国际接轨……”
在网络上唇枪舌战各说一词，显然矛盾无法调和，虽然我不认同她的观点，但是她的说法引导我进一步思考日本人的欺负问题。
不少日本人认为，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的表演太低端，像个比较廉价的华丽大拼盘，把传统文化的边角堆积一起，使日本在世界面前蒙羞，丝毫没有体现里约奥运闭幕式上精彩的“日本八分钟”的神髓。为何出现支离破碎的开幕式和闭幕式呢？
最初负责统合奥运表演项目的是能乐师、演员、演出家野村万齐，当时我还庆幸地说，还好不是搞通俗文化的秋元康，十分期待野村万齐把日本深厚的传统文化传递给世界。但是疫情来袭，奥运命运多舛。2020年12月底，东京奥组委解散了野村万齐主导的导演团队，电通公司出身的佐佐木宏接任总导演，他的代表作是软银手机系列广告。不料仅仅3个月之后他被拉下马。原因是他在工作人员“群”里，提议让女艺人渡边直美扮猪。内部讨论文字被人截图了，竟成侮辱女性艺人的证据被曝光。据说民间对佐佐木宏的后台、既得利益者的电通不满，而对他泄愤了……
7月，为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作曲的音乐人小山田圭吾，被揪出十多年前是个校园霸凌前科犯而被拉下马。1994年，一家音乐杂志策划了“欺负纪行”的特集，小山田自曝上小学时欺凌过残障同学。可能90年代的社会风气跟今日有所差异，杂志策划让欺负者和被欺者一起现身说法的专集，本身有很大的猎奇成分，其实小山田也是受害者，是媒体导向诱导了小山田圭吾的告白。小山田欺负人是40年前的事，坦白距今27年，今天，因为他参与了奥运工作，旧事被清算……
7月22日，奥运开幕前夕，东京奥组委宣布解除在开闭幕式担任表演总监的小林贤太郎的职务。小林被指在1998年发行的搞笑短剧录影节目中，说了一句与虐杀犹太人相关的不恰当的玩笑话。即使本人说明根本没有任何政治或社会性意图，在社交网站上亦是引发轩然大波。小林贤太郎与小山田的事例有所不同的是，前者涉及历史问题，容易引发国际瞩目，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人对历史问题的漠然，但这并不是小林贤太郎的个人过失。
几位为奥运会奉献艺术才华的才子都被舆论轰下奥运舞台，让人拍案惊奇。临阵换将、一盘散沙，即奥运开幕式和闭幕式演出不尽人意的最大原因。把NOBUMI、佐佐木宏、小山田圭吾、小林贤太郎赶出奥运，难道不是社会性欺负么。连小山田圭吾特意为奥运开幕式做的曲子都被打入冷宫。虽然不见他们为自己辩解——没有辩解的机会，相信他们都是有才有主见的人，不至于沦落。
日本社会欺负现象严重，从NOBUMI的经历中可见日本人欺负的精神构造——是一种恶行循环，曾经被欺负的人，有一天又会成为欺负人的人。不管是社会还是老师、家长，总是习惯于把欺负者和被欺负者隔开，从而使得隔阂越来越大。而不是在欺负者和被欺负者之间找到共通点，让他们学会相容。多数人孩童时期，都经历过欺负与被欺负。欺人者被警告、处分，很憋屈，被欺者很受伤，意欲报复。冤冤相报没法了。没有宽容，欺负就不会消失。像小山田圭吾和NOBUMI那样，把负面的过去诚实告白的人并不多，坦白若能减轻自身的精神苦痛，对世人有所启发，实属庆幸。曾经欺人者，无需一生背负精神十字架，投身社会活动，奉献他人，正是一种救赎。你我他，谁能保证一辈子都做圣人呢，不都是伤痕累累地走过来的么。
社会性欺负也叫做废弃文化（cancel culture）或者取消文化。2010年代出笼，网民们把特定名人的过去言行曝光，无视前后的因果关系和时代背景，一味地批驳鞭打封杀。在许多公共问题上，日本人容易陷入一种论调：今不如昔，原地踏步甚至倒退，没有什么变化和进步。所以一些人自觉不自觉地迎合“同调压力”，一窝蜂地批评某人或某事，至于如何改变现状，没有任何建设性意见。去年以来，世间对东京奥运的拒绝和批评如排山倒海，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民众能够如此反对本国奥运会。都说日本人排外，其实他们更“排内”。奥运会引出的欺负和废弃文化让日本人的弱点和社会闭塞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有网友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正遭遇“网络上的文革”，中伤诽谤亦是满天飞。记得实业家、作家白洲次郎在60年代所写的《没有原则的日本》一书中说：“不管什么事总是固执于所谓的合理，其实妥协是可行的……跟日本人议论问题时，总是不知道对方议论的原则在哪儿。”今天，恐怕日本人的这些毛病还在。
1964年东京奥运和2020东京奥运相隔57年，因此没有可比性。1964年东京奥运是个神话，日本在短短19年间走出战败阴影，高速发展实现奥运会之梦，整个日本欣喜若狂……而今天的奥运是与传染病共存的。东京奥运从选手竞技和志愿者的角度来说是成功的，但在政治、资金、演出等方面有明显的瑕疵。前日本女足名将泽穗希谈到奥运会上日本女足被淘汰出八强时说：“这就是现实。”此言充满爱与理性。谈到日本存在的弊端，谈到东京奥运，也适用“这就是现实”来诠释，接受现实，是进步的第一步。
斗胆说一句，日本的当务之急，是换个首相。网友说“首相的眼神是死的”。如此没有光彩的首相还是头次遇到。跟在前任后边，排队当上首相的人终究是欠火候的。日本人呵，请不要“废弃”有个性有才华的艺术家，让他们尽情发挥，让这个世界更加多彩和多样化。我非常支持你们用手中的权力理直气壮地“废弃”不得劲的政治家以至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