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 轩
最近得知三木自杀的消息。朋友说,他死的那一天,富士山脚下阴霾密布,出事的车骸笼罩在一团浓灰色的死亡气息中。
三木是一家CI设计公司的社长,在80年代曾风光一时,90年代随著日本泡沫经济的崩溃,他的事业也逐渐走了下坡路……尽管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地想拨转船头,但是最终没有逃脱那深黑无底的惨败漩涡,最终他在富士山的半山腰将车开足马力,冲向青灰色沉郁的夜空,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选择。
在富士山的脚下,有人发现了他那辆已经变形的汽车,车里是他和他年青美貌的妻子,他的妻子在家中留有遗书。遗书上写道:“爸爸妈妈,我是心甘情愿陪著这个男人一起去死的。”他们俩没有孩子,身后留下的只有巨额的欠款和朋友们的唏嘘。
三木自杀的消息从日本传到上海,又从上海传回了东京。丈夫在越洋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还记得三木吗?他和妻子一起自杀了!”语气沉重而又伤感。
挂了电话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朝气而又勤奋的三木难道真的如此轻易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妻子居然也这样跟著他迎向死亡?她有没有恐惧害怕?有没有后悔犹豫?
认识三木是9年前。当时,我在上海一家中日合资的CI设计公司担任文字策划。听说日方投资人是一个叫三木仁的日本人,但就职半年从来没有见到其真身。三木来上海是为了竞争朝日啤酒进入中国的全面策划。他跟著中方经理走进办公室时,一脸的笑容,用很响亮又很蹩脚的中文招呼:“你们好!辛苦了!”中等身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条小辫,穿著格子花纹的名牌西装,领带很有型,他的目光炯炯地望著我们每一个人。第一印象,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气质的日本老头。
在讨论啤酒的宣传广告的时候,他这样说:“日本现在很流行这种啤酒电视广告,就是让广告代言人喝酒,拍下他喉头蠕动的瞬间,录下他咽酒时很过瘾的‘咕嘟’声,就是这样……”他操起一杯酒,就往嘴里灌,不想被呛到,啤酒随著他的咳嗽声喷洒了出来,大家都笑成一团,但他却很认真地申明:“就是这样的,仅作参考。”这就是他,在工作中永远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为了得到这笔生意,他可以通宵达旦地工作,他做的策划比任何人都出色,出谋划策的时候,他的脑子转得比任何人都快。
三木很自豪自己妻子的美貌,在餐桌上,经常可以听到他谈起自己的妻子如何漂亮,初见她时他是如何地惊艳。我见过他的夫人,个子很高,很丰满的鹅蛋脸,一双带著水气的大眼睛,毫不做作的嘴唇,头发松松地束著一条长长的麻花辫。这种当时只有农村山里的姑娘才会梳的发型由她一弄,却显得异常洋气和可爱。她好像有些怕羞,因此行事总是低调,努力地不引起大家注意。在上海工作时,她一直缩在经理室外面的一张小办公桌边上打电话,和各行业的日本客户联络。说话的声音轻甜,笑容淡淡的,澄清的眼睛有一种很自然的谦卑稳当。
她是三木的第三任妻子。在这之前,他已经有了两次的婚史。公司有人在背后说,她如此年青娇美,跟上三木这种“二婚头”一定瞄上了三木的钱。但我从中方经理那里了解到:三木夫人跟上三木的时候,三木的CI设计公司已经开始亏空,而他也在外面频繁举债。曾在80年代末兴旺一时的CI设计公司不断缩小规模,从高档的办公区搬到普遍地段,然后移至平民居住区……员工也由原来的几十人减少到几人,最后就只剩下了三木夫人一个人,为他接听电话,打字,修改策划,还有沏茶倒水……但从来没有人听到她有任何怨言。
我丈夫在生意上与三木有很深的接触。在我离开广告公司后,他仍与三木在数个项目上有著直接合作。他时常对我说:“三木的妻子是一个很标准的日本女人,默默地爱著自己的丈夫,男人有这样的女人,怎么样的难关都会有勇气闯过。”
但万万没有想到,三木自杀了。
很多朋友为他叹息,说:“其实,他要是可以放弃自己的追求,举债初期就到广告公司当一名普遍职员,也不至于如此。他的夫人也是傻,为什么不早一些提醒丈夫抽身呢?竟然看著自己丈夫就这样为了一个很难圆的梦,如此辛苦受累,如此身陷泥沼。”但是我能理解这种无言的深爱。我知道三木夫人的深爱中一定包括著丈夫所有梦想和追求,她了解丈夫一旦失去梦想,也就意味失去了真正的自己。她爱上这个男人,就只能成全他,帮助他,把成全他的梦想当作自己的梦想。当他梦想崩溃的时候,她的梦想也随之崩溃,于是,他们共同选择了死亡,并携著手走完了最后的一段路程。
我无从知道,从东京开车到富士山的这一路,他们夫妻俩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但我相信,他们内心都不会寂寞。在车子飞向天空的那一瞬间,他们也许听到了结婚时在牧师面前许下的誓言:“我愿意和他(她)相伴一生,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永远敬爱忠诚珍惜对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坠落梦想成全爱
日期:
06年05月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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