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凯
阳春三月,又是花季来临的时节。先有梅花点点,桃花簇簇,后有白玉兰大朵绽放,山茶花、杜鹃花争奇斗艳,继起樱花成片,云蒸霞蔚,更成为列岛春光的集大成。春雨霏霏,草色渐绿;天气乍暖,嫩芽舒展,这些都是让人开心舒怀的景象。世间有人情冷暖,国家有关系离合,惟大自然是无牵无挂的独立系统,不受干扰,自由自在。
花季到来,我也是一个热心的看花人。但近年来,我越来越不习惯上野、千鸟渊、新宿御苑之类的“花见”名所,觉得在那些地方从来不是人看花,而是花看人。自然的花儿有各种开放法,樱花就非常典型:或热闹地开、夸张地开、呼朋引伴地开;或寂寞地开、平静地开、孤芳自赏地开——前者招摇在大庭广众,后者隐迹于寻常巷陌。
刚来日本时,我也不免惊诧于樱花的绚烂多姿,感伤于花自飘零水自流。四处惘然之际,我跟随赏花人流,跑遍了各大赏花名所,除了看惯那人为打造的盛大花势以外,也见识了日本人狂歌滥饮的真面目。不过,我现在觉得那些年年如是的浩大的人与花的场面,并非赏花的最佳组合。从前有打把式卖艺的总好引伴聚众,高叫“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我的感觉里,日本人年年赶“花见”,也少不了捧场的嫌疑。大家捧一个花场,随一次大流,对花对人都有一个交待,算是平凡时日又过了一季一年。
在经历了“看花是花”和“看花不是花”之后,我愿意回到“看花又是花”的第三种境界。现在,我比较在意街头巷尾随处开放的各种樱花,习惯于欣赏不受人关注的为数更多的寂寞的开放。走在路上,我会为墙边街角探出的一枝樱花感到惊喜,也会为道路尽头浮现出的几树樱花感到快慰。众多“花见”名所的场景,在电视镜头或旅游宣传中屡屡出现、年年如是,再加上各种例行“花祭”带来的热闹和狂欢,总给人一种被导演过的感觉,实没有太多的新鲜和刺激。相比之下,街头巷尾樱花丛丛,却能带来出其不意的惊喜——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不期而遇之下,“惊艳”的快感可以瞬间放大,充满心灵,也充满世界。
我家附近有一条岔道,想来不是人人必经之路,日常显得冷清和寂寞。路两旁种有一排樱树,春天到了,也是绯红一片,但少有人来赏花看月。我在夜晚眺望树丛,曾为这些樱花的寂寞开放而感到惋惜。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被推到这里,凭风赏花呼吸春天的气息,我才意识到樱树所携带的季节感,樱花所展示的春光春色,无论是热闹还是寂寞,无论是千客万来还是三两素人,都是一样的。花儿开放的价值,以及这些价值的实现,从来不是被人赋予的或受人策划的,那是天纵英才,天作之美。
我记得以前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国人,外国人也有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我们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处,都该感谢沉默的教诲。我现在已习惯把那许多寂寞开放的樱花看作沉默的大多数。对照于那些喧嚣的、鼓噪的、夸张的、铺陈的名所之樱而言,沉默的大多数带给我的欢喜与日俱增。我一直有心反思,在40岁以后出名不如死掉、拍一部三流电影却要造超一流声势的今天,沉默的品格是否与时代格格不入?当然,即使我明白这种格格不入是无法弥补的缺陷,我还是倾向于自由自在的存在,感动于生活中随处即在的寂寞的开放。
世间相通,万事同理。人与花的契合,归根结底也是一种身心的状态。唐代诗人王维表达人生态度时说,“可者适意,不可者不适意……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像我这样,对寂寞开放的花儿特别在意且容易动心者,能否归入大多数,让我自己都心生怀疑。不过,只要身心不相离,即可无往而不适,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