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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和宝贝
日期: 06年04月1期

■ 杜海玲
  伊芙是身世如谜的美女,宝贝是她的女儿。伊芙是我妈妈的朋友,宝贝叫我姐姐。伊芙姓王,平日大家用英文名字Eva称呼她。我妈妈说不清eva,叫成了“爱娃”。这似与她形象不符,姑且硬翻为伊芙。
  我认识伊芙的时候,她四十岁样子,领著宝贝住在清水湾大埔仔的下村。伊芙的美是有些奇怪的,说不清她是现代还是古典。她的柳叶眉杏仁眼和薄而秀气的嘴看上去颇旧式,很适于在深深庭院锁眉回眸,但她眉宇间却有几丝冷艳,透著对五官不肯妥协的聪慧机敏。
  我在后来读白先勇的小说集《台北人》时,很自然地在诸多描写女人的场景中将伊芙安置了进去。我发现在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天衣无缝了。也许伊芙身上散发的正是那样一股子味。
  伊芙是从台北到香港的。出生在台北抑或是自小从上海去了台北,我并不知,我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伊芙除了能说国语、英语和粤语,还会讲流利的沪语。
  伊芙嫁过三个丈夫,她为每个爱过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她的前夫们怎样了,我虽年少也知不该问,我母亲比我略知多一些:前夫之一是叫江南的作家,两名子女在美国。她领著与第三个丈夫所生的小姑娘离开台北,到香港生活。
  这个小姑娘乳名宝贝,其时八九岁。她没有遗传伊芙的美丽,圆圆的脸,单眼皮,梳一个马尾,看上去不是美人胚子,却是因此而更容易幸福的模样,婴儿肥尚馀,浑圆可喜。这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我竟不知,大家都习惯于叫她宝贝。据伊芙说,她的三个小孩,分别以宝宝、贝贝为乳名,到了第三个,只好叫宝贝。宝宝和贝贝从前不用她带,宝贝是最小的一个,且缘于家境,伊芙亲自抚育。
  伊芙不是一个温柔的妈妈。她叫起“宝贝”来,很多时候都冷漠如霜,让那软和甜蜜的一个字眼无端地萧萧瑟瑟。她坐在她大红色的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织著毛衣,厉声对我妈妈叙说宝贝的不是。她气得气喘吁吁(我因此知道人是可以气得气喘吁吁的),说“人和人要看缘分的。这个孩子和我没有缘分,和她爸爸一样”。
  有一次宝贝被伊芙打,脸上带了几道红痕,蹲在大埔仔的空地上画画。我在她的圆脸上没有找到忧愁。宝贝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伊芙不责骂宝贝的时候,她的家静谧舒适。伊芙大概有过比较好的生活,她的生活质量始终不肯下落。大埔仔的房子,便是借贷装修的。伊芙和宝贝的生活如何维持,当年的我当然不会关心。伊芙的家具都豪华漂亮,地毯和沙发柔软得让人随时自甘堕落入温柔乡。伊芙坐在一大圈沙发的角落里,织了很多很多的毛衣,她说这样可以将手占著而少抽烟。伊芙抽烟的时候,说不清是古典还是新潮的那股味就更浓了。
  这是一些愉快的时光,生活总是在夜晚给世间一点有关明日的希望。两个命运坎坷的女人各怀感慨说话,我与宝贝看电视和玩耍。我们去阁楼,看很多很多小玩意。阁楼没有电灯,宝贝点燃蜡烛举著烛台引我上楼。我只在电影中见过大烛台,在伊芙家却是实用品。宝贝穿著小睡袍熟练地举著烛台的样子让我肃然起敬,幽暗中她像古堡里的美丽小精灵,只是胖了一点。
  伊芙在香港以何为生?一直像一个谜。从我们认识她起,她就每天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或在厨房做菜,她做的苦瓜炒牛肉清香飘远(我从不吃苦瓜,唯在她处知苦瓜可不苦而留香,因此记忆深刻)。至于正经工作,她做过李翰祥的秘书,馀不详,或说馀闲居。
  闲居久,精致日子难为继,伊芙思变。她买了好几个两米高的餐厅用冰柜,开始包水饺,送去饭店卖。伊芙敢包饺子,因为附近住了一个北方老伯,我已忘记他的姓氏,依稀记得他花白板寸头,魁梧。他在邵氏电影公司跑龙套拍电影,没有片拍的时候就是闲人。他跑来帮伊芙和面做皮,饺子做好了冷冻,伊芙寻些旧交情而送至酒店里的餐厅卖。
  饺子皮常剩,伊芙总是扔掉,我妈妈便去要来做汤,如上海人吃的面疙瘩。我妈妈很为可节省伙食费而高兴,我因此吃了各种味道的饺子皮汤,从麻辣的到番茄酱的。伊芙自己是不吃这些的,她举债度日也不吃饺子皮。那阵子我对穷人和富人有了自己的见解:穷人不敢借钱度日,怕日后偿还不了(事实上穷人大概很难借到钱),所以吃苦耐劳坚实地过小日子,不借债但也大抵富不起来。富人则借钱也只肯过富人的大日子,借债的胆识如马儿丰厚的夜草,债多不愁,可能东山再起也可能中落到底。
  饺子生意亏本了,空留下硕大的冰柜立在院子里。伊芙又开始织毛衣,面前的茶几上有烟灰缸和维生素E,这是伊芙的嗜好品。
  我来日本之前,周围所有人都反对,唯伊芙支持。伊芙对我妈妈说:“不用不放心,会有很多人愿意帮助她。”伊芙又让我戴平光眼镜,以免锋芒毕露。我未听从,而锋芒不需眼镜也被生活拖得疲沓。
  我到日本半年左右时,接到过宝贝一封信,寄自美国——我离港不久,她们母女亦移民去了美国。宝贝的信写得很工整,她问我要日本的少女漫画,她说她太喜欢那些美丽的图画,看不懂字也没关系,只要看画,即使是我看过的旧漫画寄给她亦可。我自己不看漫画,也搞不清楚她说的漫画究竟叫什么名字——这些都是托词,准确来说,我因自顾不暇而置之不理。
  很多年后,我的女儿长成彷佛当年宝贝的年纪。我看著她对少女漫画如痴如醉,就想起我欠宝贝的。这歉意深埋,时不时跳出来让我想起她们母女。最后有她们的消息,是伊芙在赌场发筹码,自食其力,宝贝的异父兄姐对小妹妹很爱护。我怀念,但愿她们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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