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石
记得我刚到日本时,我打工的公司老板对我说:有院子的单栋(一户建)住宅,是日本人的梦啊。的确,在寸土寸金的东京,买一套单元房也要让一个普通的日本人还上一辈子,更不要说带院子的单栋住宅了。十几年过去了,我也和普通的日本人一样,住在小楼的单元房里,偶尔看到有院子的住宅,不禁想起老板的那句话。
我也和他一样,对有院子的住宅有一种梦般的憧憬,因为院子连接着我童年时代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我记忆的冰原中的香格里拉。
我小时候家住在中国北方城市长春的一个安静的胡同中,房子是单栋日式住宅,前后都有院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前院只有一棵松树和一棵半截榆树,后来父亲在离我家不远的朱家分来两棵葡萄秧,又不知从哪里运回了两棵海棠树和一棵苹果梨树,比较荒芜的院子,变得生机盎然、丰富多彩了。我记得两棵葡萄的品种叫“红玫瑰”,后来父亲又从朱家要了一棵“黑莲子”,这三棵葡萄茁壮成长,碧绿的藤叶爬上了房顶,组成了一个大葡萄架,而后院则是一片玉米地。
小院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乐趣,春天,看草木吐蕊,榆树上偶尔也会结出嫩绿的榆树钱,吃起来甜甜的。夏天,葡萄架下面的一大簇芍药花盛开,和葡萄叶红云绿影,朱碧相映,而院子小路那边的海棠树和梨树翠叶轻笼,红蕾深藏。篱笆上面开满野生姜不辣金黄色的花朵,蜂绕蝶舞;豆角架的竹竿上落着红蜻蜓,我在院子里捉蚂蚱,找蛐蛐。
秋天一到,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等葡萄成熟。在某一个早晨,我会惊喜地发现碧绿的葡萄串上有一颗带满露珠的葡萄粒变成了淡紫色,我会跑过去放在嘴里,品尝一年中的第一次清甜。葡萄全熟了之后,妈妈会用报纸一份一份地包好,给左邻右舍送去。那三棵葡萄总是丰收,除了送给邻居、朋友之外,还够我们一家人吃整整一个秋天。
我家后院的玉米地中,经常“暗藏”两垄甜高粱,像甘蔗一样甜美。一天,父亲把成熟的甜高粱秆切成了一节一节,放在门后面,等着哥哥姐姐们放学回来后吃。我拿了一截,到外面去吃,被一群比我大的邻居的孩子们看到了,他们惊奇得把眼睛瞪得好大,如果用一句日语来说,就是“血眼”。他们问我在哪儿弄来的?我说就在我家门后面,他们蜂拥而至,几只手伸向了放在那里的一小堆儿甜高粱。后来父亲发现甜高粱全没有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照实说了,父亲听了后苦笑着说?你哥哥姐姐的份儿都没有了。
院子里不仅有植物,家里养的鸡鸭也在院子里觅食嬉戏,老黑猫在韭菜地里晒太阳、打滚,一旦家里有人买鱼或肉回来,它的“千里鼻”一嗅到腥味儿,它就会一骨碌爬起来,上蹿下跳跑过去“前呼后拥”、“手舞足蹈”。
后来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父亲成了“黑帮”,家里人谁也没有心思莳弄院子了。在父亲挨斗那一年,院子里所有的果树都长满了虫子,所有的绿叶都被虫子欺负得蜷缩成虫子模样,正像全国人民都像毛主席一样穿上了草绿色军装。后来我家被撵到了农村,院子的记忆就像断了弦的曲子,永远抽搐着蜷缩在我记忆的深处。
然而人似乎对院子有一种天然的感情,在没有院子的楼房里居住,再豪华的室内装饰也会让人有一种家徒四壁的感觉。人是自然的一部份,和自然是不可分离的,那池上碧苔,叶底黄鹂,其实不是和我们无关的存在,而是同属自然的我们无机的身体,当我们与自然完全隔离,就会感到一种被逐出乐园的“与众不同”的孤独与缺憾,孤独、缺憾得像一直徘徊在无尽的水泥平台上的瘸蚂蚁,而一个小小的庭园,为远离自然的我们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微型自然,让我们眺望故乡,咀嚼回梦。
试想,如果自古以来就是高楼林立,没有庭院,我们将丧失多少千古绝唱——“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南宋.叶绍翁)“庭园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北宋.欧阳修)……
“长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庭园,原是我们一段难却的乡愁和解消乡愁的深深依托。
院子的回想
日期:
06年02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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