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梅兰竹菊,所谓四君子,梅居第一,而岁寒三友,连在一起的次序是松竹梅。日本人附庸风雅,用这个次序表示事物的档次。譬如寿司店,不是回转自取的,而是吃套餐,上中下三等,便叫作松竹梅,价钱最贵的是松。与送梅有关的东西,“松茸”和“梅乾”,也是前者贵,后者贱。秋风起,果品摊也摆出“松茸”(松蕈),叫卖天价。用炭炉烤,异香氤氲,但欧美人掩鼻,说那是臭皮鞋味儿。“梅乾”是大众食品,三教九流,一年四季,无人不吃它。有个叫敗鮢清之的,搞考古和民俗,写了不少通俗读物,其一是《梅乾与刀》,介绍日本人的生活智慧及独到之处,虽不无夜郎自大的口吻,却有助于认识日本,从书名也足见“梅乾”对于日本人及其历史的重要。
“梅乾”,清末诗人黄遵宪译作梅脯,但如今流行照搬外国话,英语的字母,日语的汉字,便直呼为梅乾。梅子熟了,盐渍而晒乾,在乾燥过程中发酵,腌制成“梅乾”;盐渍而不晒,叫“梅渍”。现在市面出售的,多是把“梅乾”再加水加调料生产“调味梅乾”,就有了脯的样态,正可译之为梅脯。据说奈良有人家贮藏的梅乾是1576年腌制的,但当今的梅脯有品味期限,不可能长期保存。梅乾不变质,原因之一在于咸。做梅乾梅脯的梅子是熟透的,而梅雨过后,梅子青青就上市,市场也附带卖瓶瓶罐罐,原来自家用青梅做梅酒。从赏梅花到饮梅酒,这才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文化,而樱花赏过之后,无以为继,零落而空虚,那就去死吧,特攻队员驾起飞机撞美国军舰。
赏梅的一个好去处是偕乐园,水户藩第九代藩主德川齐昭1842年建造的,有梅树百种,三千馀株,被列为三大名园之一。先梅后樱,这是自然的顺序,也像是人文进程的顺序。古时候日本说花就是指梅花,后来自立于民族之林,去中国化,变赏梅为赏樱,蔚然成国风。而赏梅好像停留在贵族文化中,更带有古趣。
德川齐昭写过赏梅诗,有云:好文岂谓无威武,雪里占春天下魁。梅原产中国,很早就传入日本,既是副食,又当药物,梅的花果核叶枝根全入药。和歌山县南部地方、奈良县月濑都是梅花胜地,但当初垦荒植梅,并非为赏花,而是要腌制梅乾,以供军需。出阵之际,每人持一粒,有止渴之妙用,胜过望梅。“梅乾”一词最初出现在1221年刊行的《世俗立要集》里,起初是和尚的吃食。进餐用案,菜肴摆放有规矩,这是礼;战国时代梅乾在武家的食案上摆于左,一旦有毒,伸手就抓过来,赶在毒性发作之前吞下,说这是学中国用梅乾解鸩毒。甲午战争时梅乾被当作军粮,价格陡涨。日俄战争后颁行的小学课本上有一首《梅乾》诗,赞颂军需品。
1697年刊行的《本朝食鉴》记述:正月元旦,闻鸡而起,洗漱更衣,然后在茶汤中放一个梅乾饮用,叫“大福”。茶芳苦,清胸膈之郁,祛一年秽恶;梅酸咸,排肠胃之毒,泻一年疫邪。昭和年间,一盒白米饭当中放一粒梅乾,好似太阳旗,看著吃著就爱国。梅乾梅脯的朱红色是用紫苏叶浸染的,日本人喜爱这颜色。宿旅馆,早餐通常少不了烤鱼、梅脯、大酱汤。吃茶泡饭,佐以梅脯也别有滋味。
偕乐园的山坡上有一石碑,镌的是一百二十年前(1889年)正冈子规访水户留下的俳句,去掉零七八碎的假名,剩下的汉字就是一句“崖急梅悉斜”。园里有一株重瓣大花的红梅叫“江南所无”,说是三百五十年前(1659年)反清失败而亡命日本的朱舜水带来的,这么说,江南也应当有,或者是后来加以改良,格外多娇,便自诩江南所无。记起一首诗,据说是中国第一首咏梅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折花是不许的,便买了一包水户梅脯托“宅急便”寄给远方的朋友——我等俗人,终归惦记吃。周作人也曾写道:“在我俗人看来,与其请我去赏梅或送我一把画(姑且说是著色的)梅的扇子,也还不如送几只梅子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