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璞 著

田宇是通过一则发到自己邮箱里的邮件得知金一木讣告的。电邮的内容很简短，说金一木因心脏病急性发作而死，将于3月25日举行追悼会，希望愿意参加者报名。田宇在美国求学十年，拿到了明尼苏达州社会学博士学位。就在他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在香港这家大学社会学系做主任的学兄利常民邀他前来，坐上了助理教授的位子。金一木则是心理系的助教，田宇之所以注意上他，并不是因为他如此年纪仍然是助教，而是他的沉默。同样作为学生纪律委员会委员的田宇和金一木，举行例会时总能相遇。每一次金一木从头至尾都一言不发，有一次身为该委员会主席的骆副校长故意点名让他发言，他竟窘迫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一番仍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尽管田宇对金一木的沉默充满好奇，但两人并不熟悉，所以他并没有打算去参加亡者的追悼会。不料原定代表社会学系出席的利常民临时有会议要参加，便指名让他前去出席了。

前往殡仪馆的校车上很冷清，而且寥寥几个人也都脸色冷漠，默不作声。只有心理系那个来自澳大利亚的系主任罗伯特看上去精神十足，他在车厢里左右逢源地张罗著，看上去就是个对不幸部下充满了同情和关爱的人。田宇在车上遇到了市场学系的女助教温晴，两人以前有过几面之交，田宇对这个性格直爽的香港本地女人一直存有不错的感觉。追悼会后，两人相约去一家小店吃饭，田宇竟从温晴嘴里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金一木有一天去罗伯特的办公室，没想到大白天的，罗伯特居然和秘书正在做爱。金一木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只知道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直到罗伯特喝令他滚出去为止。金一木由此和他的顶头上司结怨，一直遭受压制而得不到提升。在这样常年的压抑下，他患上了心脏病，而且越来越严重，直到这次含恨而死。令田宇感到愤怒的是，学兄利常民和校长、副校长以及罗伯特形成了一个关系密切的小圈子，顺者昌，逆者亡，牢牢地控制著这所大学。田宇听完后，沉默了片刻后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温晴说：“因为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是个真正有正义感的学者。另外，金一木是我的初恋情人。”

不久后的一天，田宇在校园里偶然碰到了罗伯特的秘书玛丽。其实用中国人的眼光看，她并算不上是个美女，但她脸上所浮起的类似微笑的表情，却带著明显的傲慢和飞扬跋扈。田宇想起曾在这样的眼光下度日如年的金一木，他的良知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就在那一刻起，他决定和温晴站在一起，将这件事捅给报社。尽管风险很大，他可能这一跤就滑倒在了这里，但伸张正义的感觉却让他感到踌躇满志。温晴一个女人都能说出“大不了从头再来”的话，而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辈子总得伸直腰活一回吧？

就在温晴开始和她在都市快报的记者朋友联系的时候，利常民有一天约田宇一起吃饭。田宇谈起罗伯特的事，义愤填膺地说：“堂堂学府里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与这样的人为伍，我觉得是一种耻辱。”利常民看了看他，却语重心长地说：“我想你大概还不了解香港的新闻法吧，它与美国是不同的，提供事实证据和证人的义务在原告，而不是被告。我提醒你，如果你不打算站到证人席上去的话，只能把它当作耳边风，姑妄听之。”假如说利常民的这番谈话只是让田宇一直为正义而发热的脑袋略有降温的话，而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则让他的心理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校刊主编主动找上门来，表示要发表他的论文；骆副校长找他谈话，对他的才能赞不绝口；罗伯特邀请他在自己筹办的一个研讨会上作讲评人，并主持一场讲座。而过去他所请的人，清一色都是具有正教授职称的人……

都市快报女记者杰西卡带著摄影师戴维，在多次采访温晴和田宇的基础上，写成了一篇关于金一木事件的报道，题目叫《没有硝烟的战场》，并大胆用了一个副标题：一场尽人皆知的谋杀案。就在稿子即将见报的时候，主编却下令撤稿了。杰西卡怒气冲冲地去问原因，主编却说：“你不知道吗？两个报料人反口了，不仅不肯用真名，光用姓都不肯。还大学老师呢，简直是人渣。”杰西卡打温晴和田宇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在美国，吞吞吐吐，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一腔正气。失望至极的杰西卡乾脆辞职，去做富人的少奶奶了。倒是摄影师戴维后来和田宇喝过几次酒，他们谈及当初反口一事，田宇却立即发作了：“是温晴告诉你们我被招安了是不是？我完全是凭著自己的实力才有了今天，什么？说我和罗伯特同机去美国，那只是个巧合。说罗伯特帮我在美国出版了著作？笑话，它的学术价值摆在那里，什么出版社都愿意出版的……”戴维没有说话，因为温晴因为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大学里的工作，再澄清这些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帆子）

载于《收获》2008年第6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