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京 李小婵
阔别六年,与您的朋友相聚于东京神乐嶄馎为那失去的往日,为那些自然而然而一去不返的日子,与您的好友铃木真一先生、高桥佳纪先生畅饮今夜。
您去那天国,已经整整六年了。这六年里,我尽量避开您的一大串朋友、战友、义务工友、文友、小朋友(您“反改宪”演讲时,靠拢来的各大学的学生)。因为我在他们面前,动不动就会掉眼泪,另外,也迷惑于那些好奇的眼光,毕竟,他们不了解我,似乎是怜悯?是婉惜?是同情?都是,又都不是。斯人已去,此情何堪!
可是今天,高桥先生从秘田来东京参加“阻止改宪全日本大集会”说是继承您的遗志,并热心安排铃木先生一起来看我。日久见人心,盛情难却,终于我们在各自工作完后,于晚上8:30汇合。
一杯杯的酒,引起一串又一串的回忆。往事,像电影一样,历历在目,馀音袅袅……
惜别
记得,与您吵架时,您总是抛出一句令我不敢再吭声的台词:“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会后悔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果真应验了,您走后的六年里,几乎天天会想起一件后悔的事:
要是那时,我再努力学做日本菜的话……
要是那时,我再早一些回家做家务的话……
要是那时,我再多陪您去散步的话……
而所有的后悔,莫过于后悔您翩然去那天国之际,我没能陪在您身旁。
那是2002年12月29日,公司放年末年始假的第一天,我可以不必上班,但是工作还没最后完成,又碰上您明天就要出院了,我想一早去公司把工作做完,下午去医院收拾家当,办出院手续,第二天开始可以陪您过个好年。
午后13:00,突然,公司的电话铃响起来,心里纳闷,今天客户也都休假了,有谁会来电话呢?抓起电话,那一边用急促的声音说:“这儿是崱酢酢踽蒮院,请问元山在吗?”我完全没往坏里想,因为,明天您就要出院了呀!以为是退院手续的通知之类的,不加思索地答:“我就是。”没想到电话那边爆出10个字:“您的丈夫危险,请紧急来院。”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剧痛……马上叫车,与公司同在西新宿的医院5分钟就到了,门口一位护士等著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往电梯冲。护士带我跑到集中治疗室(ICU),您的双眼已紧闭著,身上、鼻孔上,嘴上都接著吓人的医疗器具,床头监视屏幕上那本该闪烁的象徵生命的绿色数字,都停止了闪灭。我拼命哭喊著您,双手不停地搓著您的脚,因为只有脚没有系上医疗器具。时间冷酷地,一秒,一秒地过去,医生哀怜地向我宣布:他已长辞人世了。我不顾一切,大声减著:“丈夫没死!丈夫没死!丈夫的脚还热著,热著呀。再抢救呀、再抢救呀。”医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直随著我的喊声点头,表示同意,但,束手无策。空气像凝固了,渗淡无氧。这时,您的女婿从池袋赶到了。他来扶起我,对我说:听医生的话,爸爸的脚已凉了。让他摆脱医疗器具的疼痛吧。我只好同意,又过半个钟头, 您的女儿从□玉赶到了,我们一起听医生讲述经过。
原来,您早上心情特别好,中饭前要求洗个澡,医生量了您的脉搏,血压,心电图,都没异常,同意了您洗澡、并为防万一,特地安排两名护士护理您洗澡,不料,入浴中,您心脏病突发,两名护士及时地采取措施,并马上抬进集中治疗室,我们尽了最大努力,非常遗憾,抢救无效。
您的女儿含著泪,对医生说:“爸爸就是跟年轻女孩有缘份,真幸福。”医生说:“这么宽容的话语,我们觉得非常对不起。”您的女儿的那种日本人式的即使悲哀中,也不给医生添麻烦的礼貌,使我茫然,无所是从,但有一个事实,您去了,去了,一去不复返了,恰是:故人已骑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那时,我想起您生前反覆对我说的一句话:“生,是一个人出世,死,也是一个人逝去,带不来别人,也带不走别人,这就是人本来孤独的宿命,你,早晚要一个人活下去,要觉悟这种孤独,顶得起这种孤独。”您洞察人生宿命的悲壮话语,紧紧扣住我的胸腔,挥之不去。
从那一天起,我踏上了孤独但不萎缩的自强不息之道。
做人之道
我向铃木先生和高桥先生说:“我是丈夫之子(被丈夫教大的孩子,延取日本俗称“御父之子”“御婆之子”,意在被父亲或被祖母带大的孩子)”他们二位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了一阵,说,想像得出,元桑(一位用小名称呼您)一定不放过你,把他的人生哲学一古脑地灌输给你了。
我们结婚时,很多生活的习惯,对人对事的价值观都不一样,经常受到您的教训,浴室一时间成了我委曲痛哭的避难所。
记得刚结婚时,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放著您替我取回的母亲的信,放下提包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母亲的信,不料,您走过来,不仅没替我高兴,反而板著脸,说:“信件,应该做完饭,收拾完再看。如果你一个人生活就无所谓,现在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应该先做完该做的事,再心情轻松地看信,乃至可回信,这叫程序,赶快去做饭。”
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心想,这么不通情达理,这是从中国来的妈妈的信啊。但又一想,我们结婚时,我坚持要工作,并保证不影响家务。虽心不服,但还是搁下母亲的信,去做饭了。那晚入浴时,我越想越委曲,打开水龙头,一个劲地对著喷水头痛哭。
那以后,母亲的信,我总是做完家务才看。说来也神,我变得做起家务来又快又甘心,因为总有一个盼头,做完家务,可以做自己的事,而且有信件,大都看后马上回覆,因为属于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竟然心情也非常愉快,不知不觉养成了按程序行事的习惯,不仅在家里,在公司也事事按序行事,效率培增。
还记得我在日本商社工作时,以很快的速度被提拔去青岛工作,这全是靠您的指导。
您教导我,日本公司最重视的,首先不是技术,而在“人性”,即人的品格。学做生意之前,先要学做人。对上级、先辈要尊敬,要尽量提供无私的服务,因为你还没能养活自己,是先辈们的营业,给你带来饭碗。教我应比先辈们早上班,擦好桌子,热好茶水,让先辈们有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进公司前,不管有人没人,先大声地问早安,公司的士气才会旺。
我按照您说的去做。有一天,像平日一样从公司电梯一出来,我就大声地喊“早上好”,那时公司还没人到,偶然爬著楼梯上班的社长从楼梯口出来,正好在我背后,似乎非常惊讶。你称赞我给公司带来朝气,并告诉我说,我的顶头上司营业课长在干部会上表扬我,在想喝茶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李桑就来一杯茶,想喝咖啡的时候,咖啡香味从身后飘来,李桑手里捧著我的咖啡杯出现,努力地为周围人著想。原来,这种小事,日本人都看在眼里呢。过几天,社长宣布让我去青岛办事处长驻三个月,担任工厂与东京本社的联络工作。
几年前,那家商社在支票不兑现的连累下,不幸夭折,但那商社对我的独立起了很大的作用,我感谢您对我的指点,使我在日本企业里如鱼得水,得到日本同仁的信任和教导。
您对我很严格,我最初甚至无法接受,但是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磨练,现在变成了我工作和生活上的绝招。
那是第一次被派去上海出差,坐的是早上9:00成田机场起飞的早班机,必须5:00就起床。我想给家里添一个闹钟,没想到您一听马上反对说:“不行,一个在国际商社里营业的人,不可以依靠闹钟,从今天起,要训练自己的大脑,在该醒的时刻醒过来,不然,睡在同一屋顶底下的人,都要给闹钟吵醒,这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吗?”我一听,啼笑皆非,天下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有买得起闹钟不买,整夜提心吊胆睡的人吗?这不是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吗?!
但是我又不想把您卷进我的商务中,因此就一次一次地提心吊胆熬过来。
一年以后,大脑竟然像准时的闹钟,在必须醒来的前15分钟,眼睛“叭”地就自动睁开了。去出差时,不论昨夜喝多少酒,我的生物钟照常运行。就是今年去法国,时差8个小时,仍然在该醒的时候醒过来。
经过您十年如一日的对我的严格要求,您走后,我不仅顶住孤独,更活出孤独,而且在工作上不断成长。
现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当年,您对我严格,就是为了您去了天国以后,可以放心下我一个人生活,这是您留给我的最丰富的财产。
天地有灵
10年夫妻,有上坡,有下坡,也有坑坑洼洼,有志同道合之时,也有分道扬镳之危机。我创办公司第四年,一度骄傲起来,飘飘然自以为是,曾一时越轨,您以大度的胸怀,不屑一顾。当我醒过来时,您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吃过的盐巴比你吃过的大米还多。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受骗,会清醒的,因为相信你的家教,相信你的良知。”
这番不平凡的话语,震撼了我的身心,抽打著我的灵魂,这世上什么叫“刻骨铭心”,什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什么叫“天地有灵”,这就是哟,这就是!
那以后,我们无话不说,同甘苦,共命运。那次过年,我第一次用自己得来的薪水,招待您去夏威夷过新年。
说来奇怪,那之前,我们不论一起去市场,或是去温泉,卖菜卖鱼的,或是温泉的女老板,总是亲热地对您说:“真羡慕,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女儿”,您总是对应以意思不分明的“嘿嘿”一笑。可是,那次去夏威夷,不论是日航机上,还是夏威夷餐厅、酒吧,日本空姐,老外接待生,或吧台老板,都一个腔调地对您说:“真羡慕,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太太。”您仍然回以意思不分明的“嘿嘿”的笑。
原来夫妻要10年才出本色,历尽波折,才能升华为一心同体。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在您离开我的一个月前,您在入院前,您对我说:“我如果死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在东京,这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的非情都市,能活下去吗?”。我答:“就冲著这样担心我,您不会死的。”您听后宽慰地一笑,却说出令我意外的话语:“如果我死了,你要找一个认识我们的日本人,他应比你年轻,这样,你才不白跟著我受苦了10年。但是,你不要住在我这个房子,把它卖掉,换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房子。不然,从这天花板的四个角落里,我的幽灵会出现。
我听了,哈哈大笑,您却板著脸,一本正经,而双眼看著我的那神情是那样怆然,那样幽远。
相信吧,您将占据我的整个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