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居住在汉口一个叫做花桥苑的生活小区。小区内有一个很大的自行车棚,棚内隔出了一间房子,由守棚的寡妇张华和她的女儿胖丫居住。胖丫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却憨傻无比,整天只知道和小孩追逐玩耍。别人都替胖丫发愁,可张华不愁。她天生性格热情乐观,一派安然天成的生活态度。这年夏季的一天,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雨下了五个昼夜。大雨过后,花桥苑的住户全遭了水灾。除住房被泡、家具损毁外,同楼的饶庆德教授还因自己辛辛苦苦整理的重要材料被水浸泡和散失,一时急火攻心而引发了高血压。饶教授的重要材料,只是对我的八楼邻居王鸿图的揭发与控诉。王原来是饶的学生,并在老师的照顾下留校工作。但现在饶教授认定他不但在住房问题上拆自己的后台,而且剽窃自己的论文而被破格评为了副教授。就在教授住院期间,张华找到了一个做装修的熟人,对受灾的十六户进行统一装修。在问到饶教授的意见时,饶教授既不愿与王鸿图搅在一起,又舍不得这次难得的优惠,只得屈辱地委托张华代替自己在装修合同上签了字。
谁也不曾想到,好心帮忙的张华竟然害苦了大家。说得天花乱坠的那个熟人,原来只是个专宰熟人的骗子。他的那些装修工,都是临时在街上找的农民工,所用的材料也都是劣等品。在这场装修大战中,与住户后来闹得最僵的,是一个往楼上扛材料的扁担客。老扁担给人的印象老实憨厚,但在最后讨要工钱时,却比任何人都执着,闹得都凶,甚至于拿着菜刀找上门来……令人吃惊的是,一个初冬的早上,改行做起了收破烂生意的老扁担,居然又出现在了花桥苑的门前。他拿着箩筐、秤和绳索,居然跑到这里来蹲点了。
尽管张华对老扁担又是劝告又是吓唬,但老扁担却一点要从花桥苑走开的意思都没有。小区曾经在装修时被坑过的住户,听说老扁担居然找上门来,便围上去踩坏了他的箩筐,掰断了他的秤杆……第二天,老扁担却又出现在花桥苑门房的台阶上,他的箩筐修好了,秤杆也修好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人再愿意理睬赖着不走的老扁担了,但也没有一家人愿意将破烂卖给他。人们宁可到外面去叫收破烂的人,也对总是默默地坐在大门口的老扁担不愿多看一眼。只有好心的张华不时让胖丫去给他送几个馒头。没有生意的老扁担似乎很安心,他总是搜罗来许多报纸,一边抽烟,一边细细地翻阅报纸。时间久了,花桥苑的人们才恍然大悟:哎,原来老扁担还认得字呀!很快冬天就来临了。就在人们忙着过年的一天,老扁担忽然不见了。人们都猜测他或许冻死在什么地方了,看着空荡荡的台阶,忽然就有了一丝缺失了什么东西的冷清感。但元宵节过后,老扁担重新又出现在了那里。他见人就说:“ 年好,年好,老板恭喜发财。”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脖子上围了一条非常时髦的超长围巾。他不顾屈辱的再次出现,使人们心里生出了些怜悯:不就是些破烂吗?都是些值不了几个小钱的东西,干吗死活不卖给这个人呢?渐渐地,人们便开始将家里的破烂卖给老扁担。老扁担是个做事很注意细节的人,他每次收破烂后,都会细心地把场地打扫一遍,这给花桥苑的住户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慢慢地,这里的住户几乎都将家里的破烂只卖给老扁担。身穿一身土气的旧衣、却围着一条时髦的长围巾的老扁担,成了我们小区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年春节前夕,由于花桥苑被新的物业公司接管,老扁担再也不许进小区的大门了。我在一次去备年货时,意外地听说今年由于乡下有人逼债,没有钱就要取老扁担的命,他便吓得不敢回家了。我心想,在过年这样重大的节日里,怎么可以冷清地独在异乡?我手里恰好有一笔刚来的稿费,便直接去找了老扁担。在他那间像老鼠窝一样狭小的屋子里,我看到了令我吃惊的一幕:一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和杂志、毛笔和墨水、用废旧杂志写成的成本成本的字……这个总是被生活冒犯的人,忽然让我在心中生出了一丝神圣感。我羞愧地放下那个装有钱的信封,用小得不像我的声音说了句:“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回家吧。”说罢我便匆忙地离去了。
王鸿图在和饶庆德教授旷日持久的诉讼之争中彻底伤掉了元气。他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调到国税局去当干部,搬到条件要好很多的国税局宿舍去住了。他不再和饶教授搞同样的研究,不再写论文了,他要让饶教授失去敌人,看他还怎样战斗不息?这年老扁担回家过年后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忽然发病去世了。那条长长的围巾,据说被他老婆拆来给孙子织成了毛衣。关于那条围巾,花桥苑的人私下曾猜疑过,都以为是老扁担的什么相好给织的,其实不然。老扁担非常喜欢俄国作家托尔斯泰,从阅读中了解到老年的托尔斯泰离家出走时,只是围了一条他喜欢的长围巾。于是老扁担便也给自己弄了一条,并打算死时陪着自己。
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与女人有关,那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斐斐) (沈强插图)
载于《收获》2004年第5期
托尔斯泰围巾 / 池莉 着
日期:
04年11月2期
https://www.chubun.com/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65/8675
Copyright© 中文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