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和文汉读法,周作人的评价是至当的。他说:“梁任公著《和文汉读法》不知道是在哪一年,大约总是庚子前后吧,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其影响极大,一方面鼓励人学日文,一方面也要使人误会,把日本语看得太容易,这两种情形到现在还留存著。”
周作人说这话是在他已经通晓了日文以后,而东渡之初,他也随身携带了《和文汉读法》,期以速成。做事想取巧,走捷径,乃人之常情。即便是现今,日本虽然只常用两千来个汉字,但游走街头,翻看书刊,仍教人油然生出学日文太容易的念头。周作人往东洋是20世纪初,80后中国又掀起出国留学热,速成班,速成读本,如樱花烂漫,我就速读过几种,确不失为敲门砖一用。书店堂而皇之出售两三种“日本汉字读音辞典”,用中文读音查日文字头,不也是典型的“和文汉读法”么?不难想像,清末学日文流行速成法,当时就叫作“和文汉读法”。
人们把《和文汉读法》一古脑归到梁启超名下,主要是依据他自述,有云:“鄙人初徂东时,从同学罗君学读东籍,罗君为简法相指授。其后续有自故乡来者,复以此相质,则为草和文汉读法以语之。此己亥夏五六月间事也。其书仅以一日夜之力成之,漏略草率殊多,且其时不解日本文法,讹谬可笑者尤不少,惟以示一二亲友,不敢问世也。后鄙人西游,学生诸君竟以灾梨枣,今数重版矣,而一复读,尚觉汗颜。”
由此可知,学日文的“简便之法”并不是他梁启超发现的,而是同学罗君教他的。恐怕也不会是罗君有所发现,而是当时在留学生中间颇为流行的妙法。据学者查考,在学生诸君之前,已经有沈翔云刊行了一种《和文汉读法》。沈本有序,说他来日本后得到一册辗转传抄的和文汉读法,急付排印,以代手写。那么,这个手抄本是不是梁启超以一天一夜的工夫草成的“和文汉读法”呢?我却觉得它不像,因为梁启超说得明白,“惟以示一二亲友”,秘不外传也。中国人,即使不相往来,鸡犬之声也相闻,更何况留学生圈子之小,学生诸君自然会得知有人刊行《和文汉读法》,或许就是受人家的刺激也赶紧把“漏略草率殊多”的梁公手泽拿出来印行公世。梁启超重返日本,大约一年半之后写了上面所引的自述,想来这期间他不会没听说世上有沈本,还可能“今数重版矣”。假如那就是他的“讹谬可笑者尤不少”的和文汉读法,凭他那么爱夸夸其谈,对推广“简法”那么满腔热忱,焉能在自述中只字不提。梁启超与沈翔云相识,想来不至为本版销行而抹杀之。沈本经日本人校雠,品质当好些,而学生诸君本之差,梁启超“一复读,尚觉汗颜”,误人子弟,湮灭无存不足惜。尽管此公一再说自己辑有和文汉读法一书,鲁迅、周作人也随口认可,但据说收罗广博的《梁启超著述系年》与堪称集大成的《饮冰室合集》均不收,说不定倒是稳妥的。
其实,梁启超清楚:“真通东文,固非易易。”他说的法子是用来读日本书的,如今学日语也是读书比说话容易得多。周作人给梁启超的“至读东书能自索解,则殊不难”也做了解释,云:“本来和文中有好些不同的文体,其中有汉文调一种,好像是将八大家古文直译为日文的样子,在明治初期作者不少,如《佳人之奇遇》的作者柴东海散史,《国民之友》的编者的德富苏峰,都写这类的文章,那样的钩而读之的确可以懂了,所以《和文汉读法》不能说是全错,不过这不能应用于别种的文体,而那种汉文调的和文近来却是渐将绝迹了。”
汉字是6世纪经朝鲜半岛传入日本的。用日语读汉字,进而用日语读解汉文,这法子叫训读。训读汉文,好比把中国的房子拆了搬过来,砖还是秦砖,瓦还是汉瓦,用日本的灰泥重新砌起来,房子就不再是中文的,而是日文的了,早先也叫作和读或倭点。其实是翻译,这样的翻译大致如梁启超所言,“其专用假名不用汉字者,惟脉络词及语助词等耳”。江户时代把汉文训读也叫作汉文直译体,更是以照搬汉字为能事,灰泥抹得比《日本书纪》少。德川将军一手遮天的江户时代,汉文文化大行其道,原先被当作“秘技”师徒相授的训读技术普及到中层社会,以至下级武士及农民也学习汉文。当然不是要附庸风雅,那时候汉文是实学、实务,有益于生产与生活。
当初帮日本人学汉文的,并非孔夫子乘桴而来,恐怕连大陆一二流文人也未必有,误解或乱用在所难免,况且还要与现实相结合,不免有“和臭”,例如“国无二君”说成了“国非二君”,这样逐渐形成了一种本家中国人看不懂的变体汉文。江户时代上流社会是使用原汁原味的汉文,而一般的公文、书信,通行叫“侯文”的变体汉文。司马辽太郎曾悬想:幕末,各地志士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会聚京都,但没有能尽情交换政见的通用口语,重要内容还得靠“手纸”(书信)。比邻而居,也必须跑来跑去地递信,信上写的是汉文或变体汉文。明治年间出现了汉文训读调文体,叫作“普通文”,从学术到小说、报刊记事,盛行一时,正好被梁启超们赶上了。例如福泽谕吉的《学问之劝》,在人口三千万的年代印行三百多万册,用的就是汉文调(汉文训读调),现代日本人读它已经很为难,倒是我们中国人今天用“和文汉读法”犹能读出个大概意思。明治政府向欧洲看齐,废弃方言,制定标准语,而民间也展开言文一致运动,到了大正时代汉文调终于被淘汰。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向国民宣读投降诏书,满纸汉文调,人们听不懂,竟以为陛下还号召玉碎哩。现在日本人使用的语言及文体基本是战后形成的。
汉文调迄今未彻底绝迹,譬如法律条文,之乎者也,虽是为庄严,也有点滑稽,近来社会上兴起改革运动,以求易懂。中岛敦的小说以汉文调为特色而出名,高中教育仍当作国文教材。日本人觉得这种文体格调高,读起来像诗。若翻译为汉文,终不能把名作《李陵》译成《史记》调,或者把《山月记》译成《唐人说荟》那样的文体,难以成其为调,让我们也读到日本人一般的愉悦,这是无可奈何的。
明治前后日本还流行过欧文和读法,终归是一场笑话。据说梁启超在檀香山学英文数月也编写了“英文汉读法”一小册,不知是不是跟日本人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