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高考把治幸、“我”和熏分开了。学习好些的治幸意外落榜开始打工生活,“我”和熏上的大学又相距很远。分离期间,作者没有设计例如误会或第三者等套路让这对情侣经受世俗考验,书来信往,男来女往,并无风浪。不料几个月后熏突然患病住院,始而厌食见饭即吐,继而暴食大吃不止。而无论“我”还是熏的父母家人都不知晓熏的病因。知晓的只有治幸。他明确地对“我”说道:“她为什么得病?你想过这点么?你也有责任的!明白?你为了把她对你的爱情确定下来而力图否认她之所以为她的个性。方法就是婚姻这个制度。婚姻把一个多姿多彩的人搞成单一的抽象概念:妻子啦母亲啦女人啦等等。她在你俩的未来中看到的即是这种空洞的、规范化的自己。所以她不能不对同你结合的未来感到悲观,却又无法逃避,就是说她的现在成了让她全然动弹不得的东西。所以才逃到病这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中。”并进一步指责“我”为什么不尊重熏的特殊性,“她既不普通,又不一般,她具有惟独她才有的世界。而那个世界不接受你所说的极其普通的婚姻、家庭。然而周围又逼她接受,所以才得了病。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在此之前治幸说过在某种意义上自己倒和熏“十分相似”。于是,在三人一起去孤岛旅游时“我”惊愕地看到治幸、熏抱在了一起,熏甚至招呼治幸进入自己的房间。我们当然不宜据此责备熏的用情不专,而不妨视为一种象征──象征熏力图让爱情免于物化而向形而上世界靠拢的尝试和努力。不料形势再次急转直下:翌日治幸下海游泳时不幸溺水而死。结果,熏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精神知音没有了,她赖以挣脱物化爱情的对象没有了。在此,作者水到渠成地点化出了现代人爱情的尴尬:爱情拒绝物化,而又不可能灵化──爱情被吊在了空中,上下失据,四顾茫然,无处觅归路。
其实,恐怕也不仅仅是现代人,古今中外,人的爱情大多如此。梁山伯与祝英台、林黛玉和贾宝玉,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所以成为经典情侣,成为纯爱楷模,很大原因就在于爱情在物化之前即告终止,纯属不知柴米油盐的罗曼司。当今更是如此。试想,《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和罗丝上岸后还能保持船头上凌空展翅般的浪漫造型吗?《廊桥遗梦》中的农场主妇跟摄影师私奔后还能继续刻骨铭心的激情吗?《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婚后还能对病病歪歪吞吞吐吐的直子那般忍让和疼爱吗?同样,片山恭一《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中的亚纪假如没得白血病而同“我”终成眷属,那么两人现在也该有四十岁了──在生命激情丧失殆尽、越看妻子越像不能辞退的保姆的四十岁的现在还能持续高呼我爱你吗?片山恭一的一个精明之处,就是让爱情的流程在婚姻生活的门前陡然泻入地下,或者说生活的大坝对爱情实施了残酷而完美的截流,不使其进入物化的下游。读者们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项蓄谋已久的安排。因为他们需要填补感情生活的缺憾,需要唤醒深藏于心底的爱情因子。说到底,文学的目的和魅力是帮助人们完成──尽管是虚拟地──各自的心灵理想和审美图像。
这样,同样的问题再次伫立在我们面前:爱情可不可以被包含于生活、可不可以物化?或者说爱情是独立的个体、是可以永远倘佯在灵化天国里的信仰,还是生活的附属物、是归终消解于柴米油盐的梦幻?片山恭一这部长篇《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提供的显然是否定性暗示。是的,相对于生离死别这样的风云突变,鸡毛蒜皮的庸常生活对爱情的磨损和伤害远为严重和酷烈。换言之,爱可以不在乎生死,但不可以不在乎生活。更令人无奈的是,爱情最后总要进入物化阶段,总要经受柴米油盐的折磨与考验。不知幸与不幸,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为爱情准备的早已不是被冰山撞沉的坦泰尼克号,不是麦迪逊镇披满夕晖的廊桥,不是逼迫梁祝双双化为彩蝶的封建专制,而是摆满电器的套间、修剪整齐的公园、琳琅满目的超市、招惹是非的手机……。我们的生活空前便利,我们的爱情四面楚歌。事情就是这样有趣或者滑稽:爱情拒绝物化却又必须物化,爱情本质上是形而上的理想却又必须面对形而下的婚姻,爱情没有希望却又是惟一的希望,爱情没有未来却又必须开辟未来。或许,我们离情爱越来越近,而距爱情越来越远。
那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么?片山恭一──这位相当熟悉马克思恩格斯颇有哲学头脑的日本作家最后还是开了一副未必有效也未必无效的处方:让爱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不要急于把对方纳入自己的规范、模式和程序,在爱情的神秘性和个体的复杂性面前保持一分距离、一分敬畏和谦恭。
爱情拒绝物化 / ○ 林少华
日期:
04年09月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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