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娟
一
我完全可以按照人们想像得那样,带著先生留给我的丰厚遗赠荣归故里,或者富走他乡,要么继续我十年前的流浪,要么再觅人生伴侣。可是,我依然鬼魅般地游走在都市的繁华里,形只影单。
我在,先生活生生的日子就在。每天晚餐必做先生爱吃的美食;每天由内到外换上全然一新的衣装;每天换掉先生灵前的鲜花。先生热爱的日子如此简单,我怎会舍其而去?何况,先生的音容笑貌日夜暖我。我确信,我拥有我的现在,把握著我的现在,至于明天,属于未来,我无力掌控。
是的,我孤单。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日子的大部分是在怀念来中度过的。三年,说长不长,足以养成一种生活的习惯。我习惯了,每天对著电脑六个小时的工作,换来自给自足,习惯了闲暇时飘在都市的街头巷尾,电影院、音乐会、画展、图书馆,以打发百无聊赖。然后,在华灯初上之前飘到家,躲进自己的城堡,回到先生和我的二人世界。我一边做晚餐、做最简单的家务,一边无声地描述我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
二
2005年初秋的一天,我走出寂静的油画展大厅,迎面扑来微风细雨,久违了的一场牛毛雨。我习惯性地整理一下衣裙,长长地呵一口气,从挎包里拿出黑底白色拉花的晴雨两用伞撑起来。身体躲进伞下,全然没了初秋的凉意——那伞是先生送我的。心底的温暖仅仅存在心底,延伸不到面部。我的表情是习惯性地冷,这冷,没有丝毫辐射,不过是与世无争,于人无碍的淡漠,抑或是相融。这,也是跟随先生到日本生活的必然结果。先生在他的职员面前不吝言辞地赞美我——所有的真、善、美都需要悟性,悟性高的女子自然具有别样内涵。我令他骄傲,尽管我只是平常人当中最平凡不过的女子。
十年前,在这座美丽的都市里,泊下了无依无靠、流浪多年的我——有了家,有了爱我的先生。尽管在先生的女儿和儿子眼里我的身份是外人。在周围很多人的眼里我也是外人,甚至,偶尔遇见的祖国同胞的眼里我仍是外人。无论如何,我是先生的一部分生命,每每在对著先生遗物时,我自然地滑进温馨。
梅雨时节,不宜户外活动,两个人闷在家里。我安静地埋头写东西或者帮先生整理文件,忽然,他饶有情趣地说:“芙蓉,来陪我喝杯咖啡。”
“嘿,你几时会动手煮咖啡了?”我抬起眼望著眼前那睿智和善的先生,“要不要加糖呢?”
“不要,黑的即可。”说著,先生放下手里的图纸,不等我煮出来,就急不可待地过来,微笑著坐在沙发上,看著我手忙脚乱。陷进沙发里的先生,瞬间像个孩子,清纯、可爱至极。
咖啡的香气里,先生开始谈笑风生。有时候是关于他出海钓鱼,一次毫无战果,却又惊心动魄的海钓经历。有时候是关于盆栽,一盆梅花如何嫁接使得其开出两种颜色花朵的些许奥妙。先生时而拉过我坐在他膝上,像调情,也像是父亲对子女疼爱时候的一种亲昵。躺在他臂弯里,我淘气地用手背摩挲他下颌坚硬的胡茬子。有时一边感受先生粗重的鼻息,一边捋著两撇规整的胡须玩弄。我喜欢看先生的胡须撇向嘴角,那样极富阳刚。尽管先生年长我十五岁,已是知天命之年,他天生的浪漫里透著执著和坚定,丝毫没有经历诸多风雨后的颓废和对人生的诸多慨叹。也许有,但是,他不曾用语言表达。抑或,先生认为发表关于人生的各种总结,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先生在乎物质,更在乎精神,否则,不会把寡言的我视为掌上明珠,日夜倾诉。需要聆听是因为有倾诉的需求吧,而先生需要的更是心的靠近,他要暖我,也要我暖他,并且不离不弃。
三
雨伞下,我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著路面。忽然,眼前一亮——醉芙蓉!好清丽的几个字,驻足细看,原来是一家中华料理店。朴素的青砖青瓦,醒目的三个黑字“醉芙蓉”,粗粗地、一笔一划地写在绛紫色的牌匾上,真像浅醉的人儿一样,憨实而不失文雅地醉在几株绿色植物间,在那几株植物中间,我竟然一眼认出一株芙蓉来。真是别具匠心呵!我不禁暗自赞叹。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个时间段里饭店客流很少。刚好觉得需要吃点什么,来杯热咖啡,暖一暖。
推门进去,一位漂亮的女服务生招呼著,把我引到僻静临窗的位子上。我要了份经济实惠的午间套餐,我略微环视一下四周,一如门外所感,好别致的设置,清一色的天然基调,桌椅都是原色的天然木质的。窗前的桌角摆有绿色盆栽,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多馀装饰。舒缓的音乐,涓涓流淌。这不像中华菜馆,倒像极有情调的咖啡厅。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能看到街的对面一幢高高的灰色建筑。建筑物的窗帘后面整齐地亮著灯光。何况是阴雨天,就算晴空丽日,办公的楼房里也灯光满照,可见日本电力的富足。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芙蓉汤!果然,服务生放下餐盘,我的视线忽略其他,直接投向汤碗。果真是一碗三色芙蓉,汤碗里几片绿色的鲜海苔,黄色的鸡蛋絮,还有一朵白银耳。汤面上漂浮的两三滴香油珠,香味就随著缕缕热气升腾到满面皆是,食欲腾地冒出来。原来,不止我能做这样的汤,看来真如先生所赞,我是天才美食发明家。喝了一小口,我判定汤料里放了鲣鱼乾熬的本汤,否则不会如此回味清绵。看著清淡如水,到嘴里却有一种鱼的鲜香。慢慢享受掉一碗汤,米饭剩下一半。这时候店内依旧冷清,只有一对恋人模样的年轻男女安静地对坐著,慢慢地享受摆在他们眼前的食物。
当我来到收银台买单时,无意中抬眼,发现在收银台的后面是一间很大的和室。榻榻米上一排整齐的餐桌,桌子上规整地放著一些诸如酱油之类的瓶瓶罐罐、餐巾纸等。墙壁上挂著一幅画。画中的人物令我震惊,先生!我的先生!像极了我的先生,那素描太逼真了!眉目之间的神情就是我的先生。身不由己,我踱到画前,细细端详画中的人物,那宽宽的额头,略微细长的眼睛,盛满了幽默和智慧,高挺的东方鼻梁,两撇倔强的胡须透著阳刚之气,嘴唇略显单薄。先生的胡子独具魅力,整张脸的神情有著一种不可违背的震慑力和亲和力(原谅我,始终不能传神地把先生的相貌描述给您。他,也许,是最常见的、众多的个子不高的日本老头中的一位。)。
“这位客人,您认识画上的人么?”
“是的。”我回答之后,才反应过来,跟我说话的人不是服务生而是一位男性。我回过头来打量他,一位三十六七岁的高大英俊的男子,那穿著一看就是厨房的师傅。他正以一脸的不可思议,打量著我。我从包里摸出手绢,擦拭著尚未决堤的眼角,微笑:“我只觉得画像上的人眼熟。”我从不武断,不是因为缺少判断能力或不自信。在任何场合,哪怕一点的尴尬也不允许,算一种职业习惯吧。这或许也是敏感的自尊,还有三分自卑也说不定。我试图缓解刚才的肯定回答。
“恩公叫上村建。”
“真的?”我惊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就是先生了!”我几乎自言自语。
“您真的认识?!”
“先生是建筑设计师,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对面的灰色办公楼就是先生三年前的工程。”我把目光移至窗外的建筑。
“对,对!就是的,大概三年前,我结识了恩公。”
我怔怔地望著这个年轻人,不,他应该是我的同龄人,我总是错觉自己已经很老。他饶有兴致地介绍了他和先生结交的经过。
他是台湾人,是学画画出身,与一日本女子结婚后不久,搁浅了本行兑下这个店。最初,他不怎么懂得经营,生意不好,店内经常很冷清。
有一天,先生带著几个人来店里吃午饭,简短的交谈里先生得知他的情况,后来,一连很多天先生都来店里吃午饭。先生像美食家一样,点评他饭菜。先生说,做汤要适合日本人的口味,还要独具一格很不容易的。中华料理配上酱汤不适合也不新颖。要煮出自己的汤就要下功夫。于是,在先生的建议下,他调理出了受到客人好评的芙蓉三色汤。后来,在先生的帮助下,小店门面改装了,门匾也改成了醉芙蓉。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了,可是先生没再光顾小店,他以为工地工程结束,先生去做其他的工程了。
“就是庆祝这个大工程顺利结束的酒宴之后,先生心脏病突发,长辞于世。”我微笑著,含泪满眼。
“请您节哀!”他痛惜而礼貌地吐出这四个字。
“谢谢您!”我感觉出他的惊诧和疑虑,我忘记了说明我和画像里人物的关系。
“我本名叫夏芙蓉,已冠夫姓,上村芙蓉。先生以前所在的建筑公司到中国投标,我做临时翻译。先前,我称他先生,出于礼节和公关需要;后来,我称呼他先生,是因为他年长我十五岁,同时,我因了解他的为人而赋予的尊称。缘分、爱情、婚姻都是三分奇妙的事情,随缘荡至,我来到这座城市生活。到这里不久,先生创建了自己的建筑设计公司。”
“上村夫人,请恩公和您接受我的谢意。”说著,他深深地鞠躬。
“不必拘礼!”我泪已潸然。先生一直以来把善良和热诚都奉献给了这座都市,通过建筑,以美的形式。
“恩公酷爱海钓,他每次来我店里手头都有一份钓鱼的报刊。我尤其欣赏恩公的话,句句经典。他说,钓鱼的乐趣不在于钓到了多少鱼,而是在于跟海对峙的过程。现在科技便利,在可以预知有鱼的海域里,有精良的设备,如果天气也正好,钓到鱼是必然;可是,钓不到鱼也是必然,鱼是游动的,它游动在你设置的诱惑的附近,也可能不咬鱼钩,无视你的诱惑。我一直把恩公的话当成激励,摸索著把饭店生意做火红起来了。”
他激动地拭泪。我得知他的名字叫高鹏。
走出醉芙蓉时,外面依然霏霏细雨。高鹏站在店门口深深地鞠躬,朝著我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回过头来礼节性地欠身。同时,听到高鹏湿漉漉的声音:“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珍藏恩公的画像!”微笑著,我投入苍茫天地之间。透过把天地相连的雨水,我看见钢筋丛林里闪烁著先生的影子,那是他生命的光芒。
在都市不经意的辉煌里,涌动过著我无悔的青春岁月。然而,我怎能不作为?
四
我想,我找到了自己坚持的价值。今年的母亲节,先生的女儿美智子从大阪寄给我一个时尚的挎包,先生的儿子又送我几张温泉的宿泊券。尽管他们不曾称呼我什么,但是,他们已经接受我,并且来关怀我了。终于,我明白了先生临终前,欲说却没能说出的话。
我回复小侄女若芙,今年回去过春节;回复伦敦的高田淳君,春节后,我飞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