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华
说起来,日本堪称等级森严尊卑有序的社会,“敬语”的用法甚至比深沪股市牛熊曲线图还变化多端。然而另一方面,其对人的称呼又甚为简洁明快。上至内阁总理大臣下至坊间平头百姓,大体称之为某某“sang”(偝偂鮚即可,诸如小泉sang中村sang大野sang等等;即使考究的信函,只要换上sama(偝傏韃也大抵了事。如犬养sama麻生sama龟井sama……相比之下,咱们中国这边时下倒日益微妙复杂多姿多彩起来。
比如给女性写信时的称呼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敝人有幸得到不少女性读者的来信。回信时,对于显然应该年轻的女性,起初我兴冲冲一律以“小姐”相称,自以为讨人欢喜。不料有一位女性还算客气地接应道:“您知道小姐一词在我所在的城市是什么含义吗?以后若再以小姐称呼我,我可要讨精神损失费了!”那么往下如何称呼呢?总不好直呼其名吧,我一时困惑起来。“女士”倒是尊称,但似指已婚女性。倘对方是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或尚未觅得郎君的白领,给我劈头来一句某某女士您好,没准又要向我讨精神损失费。思来想去,最后这样尘埃落定:推定对方未婚,一律冠之以“Miss”,可能已婚的,姑且缀之以“女士”。如此大约一年过去,基本平安无事。但这终究半是临时方案。不用说,“Miss”是洋文,安在中国人姓名汉字前算怎么回事呢?洋为中用?全球化?还是说汉语词汇居然贫乏到了这个地步?
类似问题在给男性读者回信时也出现了。眼下诚然流行“先生”之称,可是对一二十岁的男孩子总不适用吧?即使明知对方三四十岁,以我这半大老头儿的岁数也好像不宜那么称呼,那岂不存心令对方尴尬?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这样:估计四十岁以前的,称之以“君”;四十岁以后的,呼以“先生”。“君”不同于“Miss”,乃地道国语,古有“劝君更饮一杯酒”,近有“纪念刘和珍君”,按理应无大碍。但有一次还是遭到网友抗议:叫哪家子“君”呀?活像叫日本人似的!得得,日本反客为主了,就像韩国人抢了端午节。那么叫什么好呢?但请高人,有以教我。
如此一来二去,不由得怀念起改革开放前那个时代了。其时,地无分东南西北人无分老幼尊卑,但以“同志”称之无妨。听广播看报纸,只要某人名后头仍有同志二字相随,便可知其大体无恙。最怕的是有人对你吼一句:“谁跟你是同志?!”可以说,金贵银贵不如“同志”贵,生命爱情皆可抛,惟此二字抛不得。
可现如今呢?日常生活中——个别特定场合除外——“同志”基本销声匿迹。不信你就试试,在超市宾馆茶楼酒吧你胆敢对女服务生来一声同志,对方不马上抄起对讲机叫保安员才怪。那么日常性见面打招呼如何相称呢?五花八门。最常见且最保险的是称其官衔(如果有或曾有),如赵书记钱局长(简称钱局)孙总经理(孙总)李教授张博士王老板等等。背后也有称之为赵头儿钱头儿孙头儿者,不知是爱称还是戏称。对于陌生人,如问路或兜售什么,始而流行“师傅”继而通行“先生”以至“老板”。近来不知何故,会上会下场内场外好像又叫开了“老师”。张老师李老师声声不绝于耳,颇有全民皆师之势。我大体算是真当老师之人,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不是我想独专其美,更不想、也不敢干涉别人的自由,但凡事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管无论如何都跟老师、跟教育不搭界的人叫老师,被叫的本人也未必多么受用。而且,凭直觉——或许错觉——“泛老师化”有可能多少导致“泛小姐化”那样的不良后果,即导致某种严肃、某种爱慕、某种尊严的失落。果真如此,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对整个民族的未来也有损无益。古人云“必也正名乎”,并非毫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