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著

吃过午饭，田玉华把碗一推，从婆婆手里接过儿子小本，转身进了卧室。她家的房子在五楼，是一室一厅。田玉华带孩子住卧室，公爹和婆婆就挤在厅里的一张小床上。卧室门上装有暗锁，没有她的同意，公爹和婆婆就不能踏进卧室一步。等小本睡著后，田玉华就起身往外走，公爹警惕地问她去哪里，田玉华只说了两个字：“外面。”其实田玉华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既无方向，也无目标，她惟一的念头就是从公爹和婆婆监视一样的目光中逃出来。儿子出生还不满两个月的时候，丈夫苗壮壮就在一次瓦斯爆炸中去世了。丈夫是苗家的独生子，他的去世使公爹苗心刚把所有的心思都寄托在了孙子小本的身上。尽管她向他们保证过不再改嫁，但他们却从来都不放心。田玉华在煤矿附近的田野里随意地走著，碰到了丈夫生前的好友胡修良。胡修良的妻子前年得急病死了，他一直在追求田玉华。田玉华和他还没说上两句话，公爹苗心刚就抱著小本找来了。他让田玉华先抱著孩子回家，自己则对胡修良说：“我两辈子都是单传，现在孙子的命就是我的命。要是孙子保不住，我这一门就算绝户了。你想想看，要是连个后代人都留不住，自己的命活不活还有多大意思？”吓得胡修良连连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这里碰上田玉华，随便聊了两句。

苗心刚和妻子私下制定出一个计划，就是要带著儿媳和孙子回老家，去给儿子苗壮壮烧周年纸。这个计划只能由苗心刚给田玉华说，因为在去年办后事期间，婆婆和儿媳已经产生了很深的裂痕。田玉华本来根本不同意回去，但苗心刚说：“抚恤金已经存了一年，该取利息了。”这句话最终促使田玉华同意回老家去给丈夫烧纸。苗壮壮遇难后，矿上总共给了十万元的抚恤金。按惯例，本来是苗心刚夫妻和田玉华母子每人五万。当时由于丈夫尸骨未寒，儿子又在吊奶头，田玉华表示自己一辈子都会守著这个家，永远不再嫁人。公爹苗心刚由此做出决定：十万元谁也不动，全部留著给小本以后上学用。在村支书的见证下，将十万元存进银行，存折由苗心刚的哥哥苗心金保管。每年两千多元的利息，由苗心刚夫妻和田玉华母子平分。田玉华同意回老家烧纸，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真正分到利息。如果把利息拿到手，表明那五万元的老本确实是属于她的。

老家离矿上五六百里，由于近一年无人居住，院子里杂草丛生，破落得不成了样子。这样的情形让婆婆又一次萌生了不再回矿上去住的心思。但田玉华如愿从苗心金那里分到利息后，却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苗心刚无奈，只得陪儿媳回到矿上。他对老婆下保证说：“再过个把月就要春节了，我把她送到矿上就回来。等过完春节，咱俩再一道回矿上。”他心里一头是老婆，一头是孙子，谁也割舍不下。由于老婆没有一同回矿，苗心刚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一日三餐将田玉华伺候得体贴周到。加上田玉华本来心烦的就是婆婆，现在只剩下公爹一人，她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这样不错的家庭气氛，让苗心刚违背了对妻子的承诺，一天接一天在矿上住了下来。其实，苗心刚最大的心病还是对儿媳不放心，怕她年轻守不住，稀里糊涂地跟什么男人好上。这种担心慢慢地让苗心刚对田玉华有了想法：要稳住儿媳，就得把她那个方面的要求也满足一下。这个念头苗心刚过去连冒一下都不敢。但现在儿子死了，田玉华彻底成了一个外人。年前，为了彻底搞一次卫生，苗心刚要了一把田玉华的卧室钥匙。夜里好几次他都想用那把钥匙过去打开卧室的门，但桌子上儿子的遗像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腊月二十九日晚上，苗心刚准备了几样小菜，趁著酒兴忽然一把搂住田玉华说：“好玉华好玉华，我想亲亲你。”不曾想田玉华根本不吃这套。她顿时恼了，大叫道：“放开我，我是你儿子的老婆，知道不知道？老不要脸。”说罢操起酒瓶，狠狠地摔碎在了地上……

过完年，田玉华的婆婆就到矿上来了。她本来怀疑自己的男人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极有可能是跟儿媳妇勾搭上了。但苗心刚信誓旦旦的诅咒发誓让她放下心来。为了讨好老婆，苗心刚告诉她说，根据自己的观察，田玉华可能跟矿上一个干部暗地里好上了。其实这次苗心刚观察得没错，田玉华确实和矿上通风科科长杨海君搭上了。杨科长给田玉华出主意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你应有的两项权利要回来：一是自由的权利，也就是嫁人的权利；二是将你应得的五万元要回来，存在自己的名下。你公爹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他们要再不给你，你就到法院去告他们。诉状我替你写，一告准赢。”

苗心刚和老婆要回老家了，田玉华向他摊牌说：“回去把我那五万元取出来给我。限你十天时间，不然法庭上见。”而苗心刚一回到老家，就听说哥哥苗心金其实早把那十万元私自借给了一个面粉厂的老板。而老板亏了生意，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苗心刚愣了，他抓住哥哥的胳膊说：“那咋能这样干，那可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啊。”（小雯）

载于《十月》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