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农村的辽阔土地上,种植著大片大片的玉米。每当8月份左右,玉米穗蹿出红缨时,生产队就会派人24小时看守,此举称为“看青”,而偷盗者则为“盗青”。我,就曾经是那个盗青者,那年我17岁。
36年前,我离开上海,来到东北农村一个贫穷落后的自然村插队落户。那时还没有实行包产到户,农民们称“走社会”。一年365天顶著星星出,伴著月亮归,辛勤劳作,还是三根肚肠两根空。当地农民(劳动力)年口粮400馀斤皮粮(包括麸皮和玉米芯)。知青则比较幸运,每人可分得令当地人眼红的650斤。第一年因为我们3月份才去,也就是说,仅半年多就享用了一年的口粮,再说对于我们这些初次接受粗粮的人来说,无论怎样的辛苦劳累或饥肠辘辘也难以下咽而足以填饱肚子了。从第二年开始就陷入了饥饿之中,毕竟在集体户这个大家庭里,都是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生龙活虎的二十口人哪!出于对知青的照顾,政府每年会配给我们一种被称为“三合面”的东西(玉米皮粉碎后与麦麸及一小部分小麦粉的混合物),当然是作为口粮需要自己付钱的。集体户与生产队为邻,“三合面”煮在锅里,开锅时冒出的气味与生产队里煮猪食的气味混在一起,难以区别。连身上出汗都是“三合面”味,一年中有五、六个月以它为主食,很少有菜。别的知青在那种“强劳”以后都是吃得香,睡得著,我可能是太小了吧,一米五的个头,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身体,那种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导致神经功能紊乱,越累越没有食欲,却整天饥肠辘辘。
那天,集体户轮到我给大家做饭。由于一日三餐是简单的“三合面”窝头,下午有很多的闲暇时间。虽然没钱买什么,却很想去供销社看看。供销社在三里路以外的大队部,这三里路全是青纱帐中仅供一人行走的小茅道。回来的路上,也许是那天没有强劳的关系吧,看著两边带著红缨的玉米穗(那是别的生产队的玉米地),我突然有一种难以遏制的饥饿感,想到烤玉米,那可比“三合面”窝头要好吃得多呀!如果一会儿做饭能在火上烤玉米就好了。对,三穗就够了。鬼使神差,我开始掰起玉米来,一穗,两穗,掰到第三穗时,“谁?跑这儿偷玉米来了?”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看青”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认识他,他叫张勤。他也认识我,“这不是一队的知青吗?怎么跑这老远来偷玉米?跟我来!”看著他严厉的神色,我吓坏了,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战战兢兢地跟著他走,“这下完了,一定是去大队部。”我想。来到青纱帐深处的一片坟茔地,这里比较宽畅,也决不会有人路过。“坐下吧。”说著他自己先坐下了,“为什么偷玉米?”“我饿了,”我低声说。接著他又问了我除了姓名以外的所有问题,然后他说:“你扒开看看,那玉米能吃吗?”我把那三穗玉米一一扒开,全只是嫩嫩的玉米芯,还没有熟。我后悔极了,早知道不能吃,何必去偷呢?先扒开看一下就好了。“走吧,去我家吃点饭,我家今天中午是高粱米饭,辣椒酱。”他的语气和眼神已由严厉变得柔和起来。当时,我的心里没有感激,只想快点离开他。“我出来很久了,要回去给大家做饭。”他站起来,“那好吧,我送你走出这片玉米地,”他边走边说,“等玉米熟了你来,我给你烤玉米,我们看青的每天随便吃,但带回去不行。回去吧,路上小心狗,以后一个人不要出来了。”等我走出很远回过头来,看他还站在那里看著我。
我在惊恐中渡过了很长时间,想像著各种可怕的结果:被批判是无疑的了。我已经想好了批判会上应说的检讨词。但这件事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没有在我的生活里产生任何波纹。我在那个地方呆了11年半,在那漫长的11年半中,我无数次地见到过他,却始终没有勇气与他说话。那时,他成了我心存十二万分感激而不愿意再见的人,他也从不主动与我打招呼。
几十年过去了,其实我早已具备了面对他的勇气,只是命运再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会抱憾终生的,如果有机会,我要向他深深地鞠躬,表示我的感谢!感谢他的宽容、缄默、善解人意,并悄悄地为我关上了通向地狱之门。
盗青
日期:
06年03月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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