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宇 海

　　5月的某一天，他又独自开车，悄悄地去了他喜欢的最东边的地方□□刺出于太平洋上的铫子。
　　在那高高的灯塔顶端，极致远望，他再次想：在海的深远处总有突兀的怒涛，船是一定要做得坚牢的。只能是在脚下风歇浪静的小小港湾，或是在更加遥远的心灵的故乡，才是一叶扁舟潇洒的所在。
　　在灯塔上望海，一如置身无垠的蓝天，浩淼的海只是没有风浪、柔情的小小海湾。
　　万吨巨轮，也只能在其上划出一丝白线，造出一种海市蜃楼的虚幻。
　　下过海的人深知，在突如其来的涌浪中呛水时的苦涩，虽然有浪漫感，烧起的喉咙却是非常现实痛苦的。
　　有朝一日，下过海的人若是激流勇退，如果他没有彻底地心灰意懒，还留有一份对时而温柔无比的海水的留恋，那么，他肯定会去追求一叶扁舟的极趣。就像曾经在海滩上大面积饲养过金枪鱼的业主，有一天突然回到家中闭门不出，在方寸之间精心伺候几尾金鱼的那种感觉。
　　因为只要有那么一泓清水，就足以成为他的寄托，就会复苏他无穷无尽的美好忆想。
　　当3岁开始习水的他，在风华正茂之时开始戏水时，水曾经那么勇敢地一气扶他跃上风顶浪尖。而当他力不从心被砸在浪底时，水也曾经那么柔顺地稳稳地托起他，当仁不让地抚慰了他的心。
　　 弄潮的勇者是无所畏惧的，在冲浪时被卷进，或是自己掉入漩涡时，都有赴死的觉悟。
　　 但勇者亦都是短暂的。多少年来，海风海水海浪随大气变异，中世纪似的勇者也向智勇者蜕变。
　　 在他的蛮勇尚未全部耗尽，如同那些先者被海吞没之前，他已经悟透了海水的特性。
　　 如同先哲的昭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他从翩翩少年变成了胡须针挺的老者，在理念上，他将整个海洋幻化成与己相成相克的宇宙。包容了自然、社会，甚至爱。
　　确实，在他偶尔去冲浪的静波海岸，推波助澜和跃上峰峦的满足和陷入海渊难以吐息的绝望与共。
　　 在商务社会，他感到如置水中。被迫地呛水和如鱼得水，跳楼的恐惧和游刃有馀的欢欣相伴。
　　在海中，他，被海浪打上硬礁，被锐利的贝壳残骸划破肌肤。还有在混浊的水面下被不明生物紧缠住腿脚的恐怖。
　　当他侥幸摆脱时，他切实地感到，大海是渺小的他永远无法探其究竟和彻底把握的。这不是仅仅依靠胆量和勇气就能胜出的。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也好，欢欣也好，原本是属于彻底的征服者的。但如今，这征服变得越来越过于阴湿，让堂正的骑士感到乏味和羞耻。没有铁马明戈，遮尘蔽日，刀起头落的痛快，这当然亦是征服原本的快乐，而只剩下忍气吞声、束手束脚的痛苦，我们还要这种征服做什么？！
　　 著实在此间被折磨了半辈子的他终于明白，如同冲浪时每一股过来的浪势都不一样，需要你细细分辨；而且，在这一瞬间不仅要靠脚下，更要靠全身心的柔软对应。
　　也许也有例外。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好比喻是一针见血和能够打动人的。
　　他联想起一生遭遇过的女人，包括妻和母亲。
　　 也许，展开是一种细微，一种异同比较，一种发见；最终，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关爱。
　　 水和女人可以如同文学大师的比喻被理解成一体吗？她的体质，她的潮汐，她的风骨，甚至她意外加特有的小脾气。
　　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拥有水的一切特性，谁都仅仅是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没有永远清纯的水，也永远没有近乎完美的女性。
　　到了黄昏，当天边突然抹出一道浓浓的黑晕时，原本和谐低唱的海开始了咆哮前厚重的低鸣。海浪也变得阴冷刺骨，没心没肺。原来只抚爱他脚踵的海水，竟然不顾沉思忘我的他，一个突发的巨浪，无情无义地将自己呛入他毫无准备的肺腑深处，让他感悟到生活中的野蛮和暴烈。
　　其实他永远无法理解，温柔和暴烈是一对孪生姐妹。对那种突发的莫名其妙，岂能永远肤浅地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来解嘲。
　　 殊不知正是这种突发的咆哮，蕴含并昭示了无数真情。大洋底下的某一处海沟，早已在时间和温度上做好了咆哮的准备，一个偶发的因素，如同一条巨大的鲸鱼，只是偶尔游过这一海域，巨大的尾翼，仅仅在一瞬间改变了海波的固有旋律，从而改变了世界。加速或延缓了的也许只是一秒，却激发起无数的连锁效应，引发了灾难的海啸。
　　 他总是在追求，逃过那灾难的一秒。甚至还试图成功地驾驭那引人发怵的一秒。
　　 最终，他明白，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因为他的修行还远远不够，无法直接去正对那铺天盖地的水的庞大，水的浩渺，还有那由庞大和浩淼带来的总力。一切都似乎是徒劳的，只剩下纯粹精神上的悲剧意义。尽管这世道能够理解这一悲剧境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尽管你曾经辉煌，曾经如鱼得水，但还是：徒劳！
　　于是，他回想起别处的那静静的一泓水。那没有回旋却不是死水的清流。在他曾经历访过的宜人的山涧和河谷，曾有过无数次清纯的邂逅，但当时春风得意的他竟然没有在意和领悟她们的美，那种天生丽质的仙清之美。他好后悔，尽管他从来没有后悔的习惯。
　　 其实，即使不是老之将至，他也应该早早意识到这一泓请水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唯一可以真正拥有的整个世界。
　　 世间凡有波浪和泛漪的水，总变化无常。时而虚情假意、时而狰狞咆哮。她给了我们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或许，她能揭示有关人生奋斗的真谛，但那仅仅是满足私欲的残酷的竞争哲学。或许她造就了无畏的勇者，好似威风凌人的庞大战舰，其实她同时也育出“无谓”的战士，只知杀人防火，最无味无趣，毫无意义。
　　只有别样恬静的水，清澈见底的、柔情万种的一泓清水，才是生活和人生的全部。
　　是人类，为何总要金戈铁马、为何总是暗剑明枪。生命应该是一种发自根底的和谐，一种利人利己的调和和从容。就像山间从石缝中自然流淌出来的汨汨清流，只是自然地缓缓落下，并不以急于去赶路为目的的。
　　现在，反倒认为当时的心境是至为健康的！
　　或许，这就是祖先们一叶扁舟的情结。一叶扁舟，一袭青衣，徜徉于一泓清水之上，不知何处来，不虑何处归。一叶扁舟，即是夙愿，也是归宿。呜呼善哉，那独钓寒江雪的胸襟，那隔离尘世的决然。
　　 从今以后，他又多出了清流泛舟的执念，直到有一天，终于能够心想事成，宽袍大褂、身无长物地依靠在梦中的一叶扁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