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连科 著
张海、牛林、木森和豹子在春天的桃林里喝酒。等酒喝高了,老大张海将瓶子一摔,说:“春天来了,我们该做些事了。做些什么事呢?一时想不好,那乾脆回去都把老婆猛揍一顿吧。谁不揍谁就是弟兄们的孙子、重孙子。”几个人便都信誓旦旦地同意了。张海家住在村子进口,新房、浑砖,是胡同里最早盖起的青砖瓦房。那房子当年的招摇,让全村人为之刮目,也让前来见面的媳妇同意了他“立即结婚,婚后我去广州打工,你得伺候我娘”的要求。张海回到家,媳妇正在洗鱼洗菜。他一脚踹翻水盆,对著媳妇就一通暴揍,嘴里还说:“不逢年不过节的,你却又做米饭又做鱼,成心要败家啊?我在南方打工挣点钱容易吗?”母亲闻讯从厨房出来,给了儿子几个耳光才制止住了他。与此同时,牛林打折了媳妇胳膊、豹子用剪刀扎得媳妇缝了四针的消息,也开始在村里传播开来。张海立在胡同浅处,心里乱得压抑,总有一股不安,觉得对不住了兄弟。是自己要求回去都把老婆狠命打的,人家骨折的骨折,动刀的动刀,倒是自己只让老婆受了点皮肉伤而已。张海去医院见过牛林和豹子后,回来媳妇已经原谅他并做好了饭,张海却说了声:“对不住你了。”然后将一杯滚烫的开水浇到了媳妇的手臂上。气急交加的母亲带著媳妇赶紧上医院去了,张海一人在家,这才觉得心和世界都呼刺刺地宁静了下来。
再说木森,回到家蹑手蹑脚的,并没有打老婆。弟兄们知道这件事,是在来日早上,他们看见木森的老婆哼著小曲、扭著腰肢去挑水。大家相约在桃林见面,木森说:“我老婆还在给孩子喂奶,我下不去手。”众人让他想解决办法,木森说:“我请哥和弟们吃饭吧。”豹子说:“我操,吃饭能花几个破钱?”牛林却说:“吃饭?行啊,就到村口路边两层楼的小红酒家。”这天四人相约来到小红酒家,牛林却早让老板找了四个小姐,强行分配给每人一个:“今天不愿和弟兄们同做此事的,以后就别再认弟兄。”看著木森面有难色却无可奈何地进了屋子,牛林却从外面上了锁,和张海、豹子赶紧离开,并让人将木森的媳妇找了来……尽管木森发誓自己根本没有碰小姐一指头,他的媳妇还是决定离婚了。两人办完离婚证出来,木森说:“我他妈真后悔,结婚一年多,我竟没有打过你一下,没有骂过你一句。”
张海和牛林的老婆出院后,便各自回家,该做什么营生还是做什么营生了。但豹子的媳妇却回娘家去了。在老母亲的催逼下,豹子只好去了媳妇娘家所在的宋庄。好不容易博得了娘家人的原谅,刚要带媳妇离开,却有一个在乡民政局工作的堂兄拦住了他:“你还真敢拿剪刀捅我妹子,是以为我们宋庄没人了?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写份保证,以后决不再伤害我妹子。如果你文化太浅识不得几个大字,就去堂屋在我叔婶的遗像前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豹子强压心头怒火,只好按媳妇堂哥的要求下跪磕头。那一刹那,他恨得牙都有点痒痒了。
春天里桃林的花儿一茬浓过一茬,似乎永远都没有颓败的时候。张海、牛林、豹子和木森四兄弟,又聚在桃林里喝酒了。春天来了,确实该做些什么事了。于是张海提议,不要再去广州或北京打工了,乾脆弟兄们每人凑五千块钱,拿到县上去贿赂一下,承包一段公路工程来做。豹子一听则说:“咱们哪里有钱?我听我媳妇说,她有个在乡民政局工作的堂哥,家里放著十几万,咱们乾脆去绑他一票,这样现成的钱不是就到手了吗?”牛林则表示反对,他鼓动大家去告村支书和村长的黑状,等将他们告下台后,弟兄四人夺权组建班子,到那时村里所有的事还不是咱们说了算。木森一直没有说话,他表情忧郁,看上去心事重重。张海问:“木森,你有什么主意,倒是吭声啊。”不料木森却说:“春天了,这桃花开得跟女人脸一样。春天说来就来了,咱们都给老婆买件衣服吧。”众人都不屑地笑了。老大张海说:“春天了,反正要做事,总不能同时做四个人的事。就是做,也要一件一件地做。眼下先做哪一件,我们抓阄决定吧。”但无论张海主持的抓阄,还是牛林主持的抽签,都因为各自想成全自己的梦想而作弊,没有一样得到大家的赞同。最后倒是木森说:“别僵了,让我说句天经地义的话。在这桃园里,脚下没有相同大小的卵石子,可这桃花每朵大小都一样。每人摘一朵桃花往前面掷,谁掷得最远就按谁的意思做。哪怕是让兄弟们去杀人放火,那都是老天安排的天经地义的事。”
张海、牛林和豹子的桃花都落在了脚下,唯有木森的桃花轻盈地落在了前方。众人在惊过那片桃花之后,说是春天了,都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穿。 (老秦)
载于《收获》2009年第3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