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京)晓 琦
此次归国探亲,回了一次老家邯郸。返日后,心中一直沉淀著那里的老街、老屋、老树——谓老街,一是老人多。自打记事起,几乎每个院落里,都有老人居住。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老太太们的装束,发髻,都向后拢,在脑后梳成髻;服饰,一律是民国时期样式的带大襟的上衣,肥腰的黑色灯笼裤,踝关节处打了绑腿;脚,自然是束缚过的,三寸金莲;而走路的样子,慢慢悠悠,两只脚向外撇成八字,是为了掌握平衡的缘故吧。而那些老爷子们,除在装束上偶尔有对襟的上衣还显出特色外,其它的与常人无异。只是,都不多说话,两只手背在身后,在老街上走,四平八稳地踏出自己的威严,踏出自己在老街的地位。
老街的老,自然少不了老房子。其实,老街并没有新房子,也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说出任何一座房屋的建造时间。那些老人,从更老的老人手里承继了这些老屋,便一成不变地居住在这里,从孩童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待自己百年后,再将老屋传承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这些默默的老屋,似乎永远在壮年期,包容著它一代又一代的主人。老屋的墙体,是村子边儿的山上采来的石头砌成的,近两尺的厚度,坚固敦实。只是屋顶稍差些,是用炉灰打造成的,日子久了,出现龟裂。逢上雨天,便会滴漏。雨过天晴,男人们便会纷纷熬了沥青,在屋顶上灌缝。所以,每一个屋顶,都似地图般分布了弯弯曲曲不规则的分割线。
老屋都是连在一起的,从一家的屋顶,可以游串到许多家。这样的分布格局,倒成就了孩子们的顽皮。盛夏的季节,院落里居民的苹果、葡萄、石榴之类的果实,似刚刚发育好的毛头小夥子,虽已成型但味尚青涩。那些贪嘴的孩子们是等不到它们成熟的,因为熟透了,便会被人家的主人摘去,只留下暗绿夹杂著枯黄的叶子。于是,这些未熟的果子,是同样的未成熟的孩子们的猎物。自本家院落简陋的梯子猴样地攀上屋顶,猫著腰,蹑手蹑脚到达种有果树的屋顶上,匍匐下来,查看动静。一个短暂机会,“噌”地窜起身,迅速伸手拽几个果子,然后转身就逃。屋里人听到动静,出屋只看到屋顶闪过一个滑不溜秋的背影。那孩子的跑动,也惊动了老街中间那棵树上的雀,在树丛中叽叽喳喳闹成一片。那树,便是老槐树。
老槐树应当和老街同龄,和这个村庄同龄。听那些老人讲,这棵老树是明朝时期种植的,树龄已几百年了。老槐树相当粗壮,树干直径超过了一米。其上的树皮,有一半不知在哪个年代早已不复存在。老槐树曾有两根比树干略细的树枝,沿南头街向南向北各伸出一枝,几乎与街道等长。可惜,在上个世纪的“破四旧”中,被砍伐了,只馀下一左一右的两个黑黑的枯洞,似乎在向人们倾诉著自己的遭遇。
即使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也不知道老槐树的生长规律,也没有人去探究缘由。一代又一代的人,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块上享受它的蒙荫。只是,后来南头街的人们,有的在外面造了新屋搬走了,有的到城里去住了,有的是故去了。那些老屋,在一座座地被人遗弃。整个老街,不再有人居住。没有了人们的维护,屋顶的裂缝重新开始漏雨,且又添了新的裂缝。终于一天,屋顶坍塌了,墙壁也倒掉了。唇亡齿寒,失去了原本相连的房屋的庇护,紧挨著的老屋,也倒掉了。这个老街的那些老屋,就像速度缓慢的多米诺骨牌,最终都倒塌了。而就在几乎相同的时期,村子里的其它老街,也几乎都是相同的命运。
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孤独地屹立在那里。要找到自家老屋的遗址,老槐树是唯一的参照物了。好几年没有在过年以外的时间里回村子了,不知道春暖花开的时候,老槐树的树叶是长在中间还是长在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