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 轩
派遣公司面试小屋里的空气有些凉,家具泛著沉闷的青灰颜色,桌上的考卷已经填了一大半,我的笔停滞在一道很简单的习题上,“会见”的尊敬语是什么?
会见的谦卑语,我是熟悉的,尊敬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回事?笔像被石头绊在那里的犁,在那里搁浅著,不动。脑子里浮现了一片亲切熟悉的浅黄,带著幽幽的书香。
面试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会见”的尊敬语到底是什么?回家一定得翻翻《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里面一定有答案。
回到家时,我从书架里取下了《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这本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了,但轻抚扉页,我的心里依然会升腾起一股亲切和久违的暖意。
我家的书太多,也太杂了。去年除夕大扫除时,丈夫对我下了“除书令”:“就是放在那里堆灰、占地方,把没有保留价值的书全扔掉,要不就全捐给区图书馆。”当时,丈夫手里就拿著这一套《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我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这套书,你绝对不能扔。”
手里的这套《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旧的,封面卷了边,是来日本之前周潮送给我的。这本书承载著他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期望,以及执著的努力,我至今还能记得在田林新村的麦当劳里,他埋头背著单词的样子,前额的头发长长的,笔直地垂下来,盖住了他专注和坚忍的眼睛。
周潮是我的高中同学,在学校里我们并不相熟,只是知道他酷爱日本。听说,他家里有许多日本小说,收集了成套的日本电影和连续剧的录像带,他的房间里满墙都是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海报;他轮换穿的几件旧汗衫上都印著七拽八歪的平假名;朋友们相约著去卡拉OK,他肯定唱的是日本歌;就连他的发型,也是学著日本歌手,把前刘海留得长长的,动不动就一甩头,彷佛自己这一甩就能甩出日本人的风范和潇洒来。
高中毕业后,周潮考上了上海近郊的理工大学。也正在这一年,上海轰轰烈烈地掀起了出国热潮,每个人都挤著脑袋想出国。我们学校里有一女同学不顾家人的反对,中断学业,嫁给了一名黑人留学生。那留学生是非洲某酋长国的酋长的次子,结婚后,她拿著自己的护照逐一给我们观赏,满脸的炫耀,周围人也对她艳羡不已,说:“你好了,这下可以出国了。”
那年夏天,我也随著这股出国热潮,混混沌沌地走进了夜校补英语,只为姑妈的媳妇的兄弟在新加坡打工。出国是一根渺渺茫茫、随时会绷断的线,却牵动了全上海人的梦想。
进夜校的第一天,就碰到周潮。他捧著一本黄色封面的教科书,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神情庄严无比,像一个虔诚无比的僧人。我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听到,直到我拍了他的肩,他回过头来,嘴里还在不停地背著:“这个时期被称为‘黄梅雨季’,这个时期被称为‘黄梅雨季’……”我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他也红了脸,解释说:“我在背课文,这篇课文叫《黄梅雨季和日本的房屋》,日本和上海一样,也有黄梅雨季的。”他翻开教科书指给我看,教科书上用红笔和蓝笔划了一道又一道,空白处密密麻麻的笔记,像小虫子一般挤堆在一起。他还告诉我,他的一个阿姨去了日本,答应会把他办过去,所以他来这家夜校学日语。“《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我已经读到了中级上册。老师说,我读完中级下,就可以考日语二级了。”
一周二次的夜校,让两个本来并不熟悉的老同学迅速走近。上完课,周潮有时会请我一起去吃杯赤豆刨冰,或去点心摊上要两碗鸡肉小馄饨,也有时他会邀我在课前去夜校附近的麦当劳,然后让我替他默单词……每次见周潮,他的手里总拿著《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这本书已经被他翻得很旧,封面都卷了边。他说:“等这本书翻破了,我就可以去日本了。”是的,那个夏天,我们都有著一个金色的梦,那个梦有关我们从未去过的国度,那个国度莫名其妙地成了我们年青人的梦想天堂,天堂里的月亮是圆的。
这年的夏天过得很快。到了日本语能力测试的时候,周潮兴冲冲地打来电话:“阿姨从日本来了电话,说现在就替我办去日本的留学签证。我父母正在为我凑钱,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可以去日本了。”他还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WALKMAN?我去日本后给你买一个,SONY的。”他信口的承诺,还是让我很高兴。我盘算著,要是他能去日本,一定得好好“敲”他一顿,让他请我去静安宾馆附近的“荣”居酒屋吃日本料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