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笔会文萃

三家村   杜海玲

由于我母亲在香港的老人院，且有阿尔兹海默，想着尚健谈时多去探视，所以目前以三四个月一次的频率前往。上一次是去年十月，除了每日老人院和吃饭饮茶说话，还去了我舅舅家里，为的是拍一些旧资料。他说，你以后写作，可能用得上。

在一个陪我妈吃完饭的夜里，我就去了北角舅舅家。他打开了一个塑料箱，很大，就像在日本放进榻榻米房间壁橱里那样的塑料衣服箱子。

我舅舅罗时龙是一个有心人，他小学能写几千字的作文了，对与家族有关的字纸都珍视，而且将旧信裱了以便保留。那天用手机拍各种信件，我还看到了他的小学作文，真的洋洋洒洒好多页：“一天晚上，我要求妈妈给我讲家史，妈妈就给我讲了。但因妈妈记忆力差，很多事都记不起了。我只有妈妈说一些我记一些。”

我舅舅小学生时的作文

我舅舅写道：“我从几个月开始就在外公家长大的，我外公周宇笙，学徒出身，中国共产党党员，1956年因公出差病死在四川省江油县。我外公1911年参加了辛亥革命，1925年北伐军进攻武汉时，我外公曾在武汉组织内应，那时的领导是董必武副主席……外公奉中共湖北省委的指示，担任秘密运送枪支弹药给洪湖红军和掩护过往革命人员等地下交通工作……外公离开了武汉，外婆就把我母亲三姐妹带到武汉近郊一个小村庄，住在一个渔民家里。十三四岁的母亲就带着几岁的二娘娘和三娘娘靠外婆在城里谋生活拿点钱回来。外婆说哪天回来，到了那一天，妈妈她们三姐妹旧站在屋门口，睁着凄苦彷徨的双眼凝视着江上的渡船，盼啊盼，盼外婆快回来……”

这是我外婆手写材料中的一份

原来我舅舅作文写得超好，以后我会全文打字找个地方发。且说这篇作文的后半部分，记录了我外婆和外公罗维的往事：“解放后，妈妈叫罗维回国，可是罗维已经掉进了资产阶级染（缸，注，这里原为空白，是小学生的舅舅不会写）了，老是推时间，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这件事母亲常和他争吵，到了1953年下半年，我母亲坚决和他决裂，就把我和两个姐姐全部带回祖国，他也另外结了婚。母亲回国后没有给罗维去过一封信。我回来时才出世几个月……”

在我拍摄下的旧信件里，有被称为“老板娘”的革命老人朱端绶写给我外婆的临别赠言：在北京第二次别梦萍/我爱周梦萍，待人最热情，从小掩护党，不要功和名；有何连芝(董必武夫人)为我外婆证明家族清白、“周宇笙一家是革命的”证明材料。

也有我外婆在动荡的十年期间多次手写的材料，想来是为了撇清海外关系，以免影响子女，她写道：“……我回到重庆后，自55年起，我向人民法院申请过四次离婚，前三次没同意，第四次叫我等待后再答覆我。罗维从1954年到61年，每年春节都寄了香港钱二百元至五百元来重庆，61年还寄过两斤花生油，两斤香肠和一封简短的信，主要问我们东西和钱收到没有，问我的确实的地址在哪里（我没有回信）。这些都通过组织才收下。62年什么都没寄，1962年我到广西南宁后，在1963年、64年春节，罗维都寄钱到重庆第三的女儿那里，三女通过组织收下。”

我舅舅连各种信封都保留了。一个家族大概会有那么一个有心人。

信里的三女就是我的母亲，我母亲也保存了很多外公罗维寄来的信笺，但多是他追问你们为什么不回信。我妈告诉我，那时不敢给香港写信。

如今我30多年生活在日本，看这些资料照片，最直接的感受便是，我外婆那时竟要用很多精力，很多口舌，很多纸笔，来自证或他证各种关系，以撇清海外关系保平安。这平安不止是她的，更是七名子女的。也因此，我的舅舅总是说我外婆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