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文君

年终岁末，日本各地各种大小活动此起彼落，蔚出一番热闹气氛。笔者本人，也卷进一个不大的热闹中：12月9日，在大阪市天满桥附近的エルおおさか（大阪府立劳动中心）南馆，由民间组织“连结南京的记忆2023”主办了一场讲演暨纪实影片放映会。纪录片《罗伯特・威尔逊——为南京缝合创伤》在日本是首次上映。电影之前的讲演《我与南京》由笔者担纲。而所有这一切的组织、策划、宣传以及实行，都是我的、也可以说是中国人的老朋友“铭心会南京”会长松岡環一手操办的。

1，相识

我和松岡環的相识，始于一个偶然。2005年暑期回国探亲时，我随手翻看南京的地方晚报，一篇报道忽然令我坐立不安。说有一位日本的小学教师，为了调查南京大屠杀的事实真相，自费往返南京四十多趟，并且通过她的调查获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第一手确凿证言。一个日本人，脚踏实地的做这种难而又难的调查！肃然起敬之余，我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于是通过报社打通了松岡環的电话。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后她很高兴，当场约定第二天见面。

见面地点正是我的母校-南京师范大学。没想到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守候在侧，我和松岡環“历史性的”见面被拍个正着（虽然一直到现在我也没看到）。对那时还不大会说中文的松岡環来说，很需要会两种语言的人来帮忙。而我没想到，和她的那一次牵手，一牵竟是十八年。那些年，只要在南京的时间两相吻合，她的所有活动我都参加。除了从不中断地做调查走访证言者，她还定期做受害者的“心灵慰藉”活动。早些年是将曾做过证言的老人们邀请到一起聚餐。我不止一次目睹那些曾经遭受了严重战争创伤的老人们，见到松岡環有多开心。嘴里“松岡、松岡”叫个不停，像见到自己女儿一般搂抱相拥。有位眼睛已经不好的老奶奶甚至一针一线精心缝制了绣花鞋垫送给松岡環。年轻时被日本兵强暴、伤害，人生从此陷入地狱的老奶奶老爷爷们，一年两三次与松岡環相聚，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治愈和欢乐时光，甚至是他们最大的心灵期待（老人子女语）。后来，因为老人们实在高龄，松岡環就改成一家一家上门慰问送礼物，直至他们离世。当然她的负担更加重了。和有些学者发现证言者后为自己的功绩簿添上一笔，至于以后如何就不再关心的事例相比，我更读懂了什么叫“大爱”！

与松岡環的共同工作不限于南京。从1996年到2014年为止，每年12月铭心会南京邀请一两位战争受害者或亲眼目击者来日本做巡回证言报告会，有时请我做翻译。更多的，是松岡環将证言整理出来制作电影时，请我翻译日文解说词。难懂的南京老方言，加上内容是不忍卒睹的悲惨事实，不否认这绝不是个轻松活儿。一部片子翻译下来，心头怆然伤痕累累。曾经是人间地狱的一幕幕真实场景，通过松岡環们的步步努力，永远刻在了人类战争灾难史上。

2，太平门

位于南京紫金山麓的太平门，原本作为南京明城墙43座城门之一，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甚至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资料中，对太平门也没有记录。唯有松岡環，在她对日本老兵的采访调查中，无意中发现这里居然曾是一个可怕的罪恶渊薮。她走访的共250名老兵中，有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太平门的大屠杀，而且叙述得十分具体（以德田一太郎证言最为详细。日文原版：《南京戦・閉ざされた記憶を尋ねて―元兵士102人の証言》，社会評論社。中文版《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侵华日军士兵102人的证言》，上海辞书出版社）。后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根据松岡環的证言材料，在太平门旧址附近新建立了一个“太平门集体屠杀丛葬地遗址纪念碑”。

但是松岡環也有她的困惑。虽然日本老兵的证言有十多个，但她多年来苦苦寻求中国方面的证言者却一无所获。根据她的历史调查原则，任何一个事实必须有加害、被害双方的证言一致方才得以成立。于是她请我在这方面一定努力帮忙。

南京出身的我，以前对南京大屠杀并非一无所知。可与大多数人一样，数字之外，对具体事实不甚了了。让我去哪儿寻找太平门的线索呢？我甚至直接给南京市领导写信寻求援助，无果而终。好在2010年前后，有一些中文网站里有不少与南京历史有关的网页。我在这些网页里说明情况并且请求援助，得到许多人的理解和支持。不久，一个自称“不当警察已经很久了”的人告诉我，你们寻找太平门的线索那么困难，主要是因为太平门、富贵山一带经过了大规模的拆迁，很多原来的住民都被迁至他处。若要寻找，最好去〇〇〇派出所打听一下。大喜过望之下我直奔派出所，一位面容和善的女警官听了我的说明，当即抱出一摞摞发黄发脆的老户籍册让我仔细查阅。后来还主动帮我在电脑上输关键词，压缩寻找范围。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南京的“白马山庄”。

与此同时，我还向南京的各媒体发出呼吁，希望知情市民提供线索协助查找。结果真的得到一些有效呼应，增加了调查对象。2011年3月19日，与从日本赶来的松岡環和她的朋友们聚齐，我们一同来到白马山庄。那一天就在小区内走访了五位老人。松岡環苦苦查找十年的太平门知情人，至此有了突破性进展。随行记者写的报道第二天就见报。3年后的2014年，纪录片《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制作完成。加害方与中方证言者关于具体地点的指认完全一致，那一次的调查是影片内容得以成立的重要基础之一。后来，松岡環把这一部内容翔实证据确凿的影片带到世界各地放映，得到广泛赞誉好评。

3，讲演

太平门调查结束、电影也制作结束后，松岡環虽仍不懈努力继续追寻，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直到今年9月初，她突然邀请我在今年12月的例行集会上做一个讲演，把我吓了一跳。

就在太平门调查的同时，松岡環听我说起过父亲是新四军干部，并且有抗日作战时负伤被捕入狱的经历，很感兴趣，曾来我家做过采访。虽然与南京大屠杀没有直接关系，她建议我不妨将这件事与太平门调查合在一起作为讲演内容。

10月份两人直接碰头商量时，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以一己经验，除了刻意否认南京屠杀事实的人之外，一般的日本人，大多对南京怀有一种“阴暗”印象拂之难去。而对以“六朝古都”为代表的南京古代文化历史，日本人知之寥寥。我建议，不拘泥于1937年的战争受害，放眼回望，把这些内容加上去，既说明了南京的悠久历史，亦能凸显日军对这座文明古城的破坏其罪难容，是不是效果更好？松岡環一听，连呼“面白、面白”（有意思）！最后决定的题目是：“我与南京——历史、大屠杀事实调查、战争中的父亲”，纳入了三方面的内容。

事实证明我的预测还算“的中”。

 讲演开始前，松岡環提议为新冠四年间去世的证言者老人默哀后，就该我登台了。

一共50分钟的时间，仅说历史大约占了一半时间。我精心选择了日本听众可能感兴趣的内容，比如早在日本的“弥生・古墳时代”，“三国”之一的“吴”就在建都南京（建業），开启了辉煌的“六朝古都”之始；出身南京豪族的东晋书圣王羲之，達磨大师在南京与梁武帝的对话，明初朱元璋修建世界罕见的南京城等等。听得观众目瞪口呆而又兴致盎然，气氛十分活跃。接着转入正题：协助松岡環进行太平门调查，并列举了其中三位证言者的证言内容。此时画面上展示了证言者的照片，他们表情平和甚至面带微笑。我的声调也一如平常。可看着画面，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时听到的那些悲惨证言，禁不住心头阵阵颤痛。事实兼秉理性，不用声嘶力竭，我相信我的疼痛已经准确传达给了所有听众。等到进入第三个内容，只剩下5分钟了。关于父亲1942年在盱眙城外孤军作战（他带着两个战士）负伤被捕入狱以及关押百日后获释的内容，只好快马加鞭一带而过了。

    50分钟倏忽结束。这一天，据说因其他会场也有活动，所以来场观众只有115人，少于预期。可据松岡環说，观众的热情是空前的高涨。大家对演讲内容兴犹未尽，提问的纸条竟然多达50张。大多数观众都说关于南京的历史是第一次听说，有趣，不过瘾，希望继续学习。有的人让我再说说唐代诗人写南京的诗。还有不少是惦记被俘的父亲是如何出狱的。当然也有很多人写下了对战争的重新认识与反省……。答问时间里，以和松岡環对谈的形式，我尽可能地回答了几个问题，聊以为补。

休息时间，不少人走过来夸赞今天的内容好，松岡環也说他们每年都有南京主题的聚会，很少这样反响强烈。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向观众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吧。南京大屠杀当然不能忘却，倘若我们站在更为广阔辽远的历史背景下去思考，或许会有更为丰富的收获吧。

4，纪录片上映

最后的压轴节目，是纪录片《罗伯特・威尔逊——为南京缝合创伤》的上映。这部江苏电视台2015年制作完成的纪录片，今天亮相大阪会场，在整个日本也是第一次上映。

出生于南京、毕业于哈佛大学的美国医生罗伯特・威尔逊，1936年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供职于南京的鼓楼医院。战争开始后，大部分外国人撤离南京，威尔逊就成了南京城里唯一的一名外籍外科医生。在日军疯狂的轰炸、屠杀下，首都南京瞬间沦为人间地狱。每天大量伤员病人送到医院，威尔逊医生不仅亲眼目睹了日军残忍的杀戮手段，而且在极端危险和困难的状态下，竭尽全力抢救包括国军士兵在内的伤员，做手术直做到自己的手腕红肿，动弹不得。怀孕7个月被日军刺了几十刀奄奄一息的李秀英，就是经威尔逊医生长达八个小时的手术被救活的。而更多被炸伤、砍伤、枪伤和蹂躏的伤员只能悲惨死去……。1946年东京的远东国际大审判法庭上，威尔逊医生出庭作证，陈述了日军在南京犯下战争伤害罪的种种事实，为法庭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这部片子以威尔逊生前珍藏的密不示人的日记、夫人的回忆、子女们对父亲足迹的追寻为线索，穿插以曾被威尔逊救助过的伤员回忆，生动再现了南京大屠杀时人间地狱的恐怖场景，和黑暗绝望中顽强坚持着拯救生命的那一轮饱含人性美的孤独刚毅之花。

低调深沉客观冷静的影片风格，配以松岡環花费两个月的时间精心斟酌出的日文解说词，包括我在内，全场观众都被深深打动。

暮霭时分走出会场，满街的行人往来如常，世事如常。我忍不住奢想，在今天来参会的人们心里，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一点哪怕是淡淡的印迹呢？

附七律一首：

应邀大阪说南京，未及开言已动情。

繁盛古都捭阖论，巍峨明壁纵横评。

太平门下觅踪久，白马庄中获证惊。

家恨国仇岂可忘，环球惟愿共安宁。

（“古都”，以六朝古都为始；“明壁”，南京明代城墙，日语称“城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