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母亲节”文学专辑征文之三

长安

天上的鲁迅在世时并未上过天，只是梦见过“自己正和墓碣对立”，残破的墓碣上仅存的文字中有这么一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墓碣文》）

去年年底母亲过世，心中黑洞越开越深，像个深渊。年初郑敏先生去世，勾起不少回忆，遂整理资料，试着写点东西。一个多月里，读读写写，隐身郑敏的世界，小心不去碰那黑洞。郑敏一直把诗歌与哲学相提并论，对母性话题亦颇关注。四十年代在《金黄的稻束》中就感叹过母性“伟大的疲倦”，后来诗里亦咏儿叹女，满心忧患。三月初飞往布拉格，漫长的旅途中一直在修改那篇文字，落地后又几经斟酌方才交稿。长子亦回布拉格住了几天，新年过后一家四口再度团圆。大家融融洩洩围坐一桌，好像从未分开过。月底返日，又是漫漫长途，便琢磨着好好看它几部电影。

飞来飞去的天上时光里，看电影大概是最好的消遣。通常是先从华语电影看起，看得下去就看。前几年有个《血观音》不错，来回路上看了两遍，去年跳着看了一部《我和我的祖国》。此番赴欧，很多航线因俄乌战争爆发停运，还好卡塔尔航班照飞不误。机内乘客少，可躺平，回程亦然。既可躺平，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以致看来看去，总共也才看了两部半。半部的叫《超越》，鬼使神差看完的两部，讲的都是母女故事。

一部是国产片《你好，李焕英》，女儿视角看母亲。影片颇有些电视喜剧小品味道，但也看得出八零后女导演对母亲的拳拳深情。伤感的回首让伤感的观众涕泪交零，也赢得高票房。电影中的母女关系，或许因为母亲李焕英走得太早而被理想化，像李子柒渲染过的乡村。不过，中年李焕英老是要女儿给她“长脸”，与女儿后来穿越回八十年代遇到的那个无条件接受自己的年轻母亲之间还是有些出入。整部片子轻飘飘闹哄哄，自然未打算直面惨淡人生，细节上也就不必较真儿了。去国日久，对八零后、九零后们相当陌生，看了该片不由想到朱天文品评高行健的那句话：“与尔俱小”（《花忆前身》）。贫困会限制想像力，格局会限制想像力，围墙也会限制想像力，只是，墙外人有些不忍说咸道淡。

另一部是美国与希腊合拍的《失去的女儿》（The Lost Daughter），母亲视角。电影语言丰腴细腻，不矫情不夸张不大而化之。女主角莱达是一位文学教授，悠悠然独自一人去海滨度假。同为度假人，莱达从尼娜身上看到初为人母的焦虑，遂想起自己与两个已成年的女儿之间的一些往事，且下意识作祟，悄悄拿走了尼娜女儿的宝贝娃娃。莱达抱起娃娃，娃娃身上流出泥汤；莱达把娃娃放到地上，娃娃嘴里慢慢爬出一条蚯蚓。细节之中有暗示，亦有象征。娃娃消失惹出风波，莱达自己也差点送命（或送了命，影片处理得颇含蓄或曰颇开放）。莱达的回忆中虽亦有些欣悦时刻，但更多的是苦涩与无奈。莱达与她母亲及两个女儿的关系似乎都有些疙疙瘩瘩，事业与家庭、自我与母性之间矛盾重重。女儿们年幼时莱达曾逃离母职、放飞自我，长达三年没有陪伴在她们身边。

三年后的故事电影里没有表述，但一千多个日夜的空白或许足以令亲情变味儿。莱达一提到女儿便表情暧昧，仿佛触动了隐痛。困守家庭，须承受琐屑的折磨；离家出走，又须面对内心的苛责。进亦忧退亦忧，女导演很会拿捏莱达的尴尬与挣扎，两位莱达扮演者亦演得颇有分寸，尤其中年那位，演活了一位忠于自己又不善变通的知识女性。当母亲往往需要面对许多黑暗时刻，此片将黑暗时刻放大给人看，演示母性是怎样炼成的。表现母女关系的电影里，女儿讲述母亲的多，不免美化或丑化；母亲讲述自己的少，讲自己又讲得如此细腻传神的，少之又少。亲子关系中大概数母女关系最为夹缠，有儿无女，倒也毋需遗憾。

两部片子都是去年拍的，都表现母女关系，但也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说回郑敏。八十年代末曾去清华园拜访过郑先生，记得她反复强调家庭像个橘子，每个人都是橘子瓣儿，彼此相伴又各自独立。郑敏女儿也是诗人，曾回忆道：“我出生后，先是妈妈不知如何给婴儿洗澡，……我很瘦弱像条鱼似地直往盆底出溜，差点淹死……长期不晒太阳，缺钙自然严重，我若不是遇到好比劳模的父母，身体可能会健壮点儿。”（童蔚《回忆父亲童诗白》）呜呼，为母之路，路漫漫其修远。澎湃网上有女儿为百岁郑敏录制的视频，短短数分里郑敏其实讲出了她的一生，诚恳且玄妙。母女互动亦是亮点，深渊里的一线天光。

“于天上看见深渊”的鲁迅在《小杂感》中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两年后鲁迅初为人父，挈妇将雏，几年下来，对母性大概也会有些新的认识与思考。周详的呵护、悠长的陪伴与无尽的思虑未必就比“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来得更容易。若有机会改写《小杂感》，鲁迅也许会说：“女人的天性中有女儿性而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至于母性，或者大半也是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