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结婚了。
你的邮件传来,白色荧屏上蓝色的一行小字。五个字像滴滴泪水,在我的世界里无声流淌。
恭喜。
微颤的手指轻轻敲击键盘,痛苦像冰凉的蛇,从手指间缓慢往上爬行,心,有被扭曲的疼痛。
电脑荧屏上一片空白,彼此都想不出接下去该说什么。
盛夏黄昏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如一根金色的箭刺入电脑。蓝色的泪滴在金光爆烈的抚摸中渐渐化开,时光停驻。
十五年前就相识相知,彼此年少桀骜,梦想蒸腾。语言学校里的两年,跌跌撞撞扶持而过。之后进入各自的大学,追索成功的羽翼,不折不挠。
住所也再三搬迁,越来越远。电话是温暖的牵绊,每次通话都要等握在手里的话筒变热,手心早已是湿漉漉的汗渍,才恋恋不舍互相告别。
遇上两人同时不打工又不上学的日子,你会来我这里。买了菜,一起洗,一起动手烧菜做饭。在逼仄狭小的榻榻米房间里相对而座,享受晚餐。天好的时候,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站在桥边,看河水清洌起伏,月亮在深蓝水中飘浮,孤独冷艳。
有像河水一样无尽的话题,每一个主题都能流入内心,美好厚实的质感,可以信赖,被保存。
总是要到很晚,你才回去。暗淡的街灯下,你戴好头盔骑上摩托车,挥手向我道别。稀薄星辰与我一起目送你远去,清凉的街道上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方知你已踪影无痕。
你聪慧、健壮,有狂野的执著信念,要与命运中的每一个奇迹邂逅。要向苍天索取应得的礼物。每一个微小目标都全神贯注、孜孜不倦,不惧怕颠覆与沦陷中的苦难,蓄势待发。
而那时我的担保人被捕,大学毕业即在眼前,入管局勒令我迅即归国。焦头烂额,如雪崩倾然而泻,湛蓝的天空乌云翻腾。胆怯惘然。不能想像自己瘦弱疲惫的身影,在苍凉的奋斗之后,一无所有地走进萧条严冬。
唯一的选择是逃避太过残酷的结果,与追随我长久的日本君结为夫妇。夫君得胜的皇冠仅仅是他的国籍。国籍,竟能成为婚姻的通道,荒唐而真实。
我嘲笑自己的卑微怯懦,但无力自拔。活泼新鲜的少年退去旧壳,在夕阳下渐渐沉淀,化作黑羽的双翼。浩淼海水中我只是无法分辨的一滴。以后只在寂寥的尘土中成长。走进虚假繁华,与幸福擦身而过。
你离我异常遥远,从此各投归宿。我会在忘怀的课堂上虔诚学习,把你的轮廓气味一点点抹去。
爱是火焰,燃烧之后必成灰烬。或随风而去,漫过原野。或沉入水中,不再浮起。
你是不停成长的树,日日夜夜,用泪水浇灌。树干逐日粗壮,宽叶碧绿,闪烁光泽。你要接出华美果实,生命力充沛丰盈。
时事轮回,沧海桑田。等你准备好一切发誓要迎接故乡的女子来做新娘时,才发现故乡早已成为富贵之地。
优秀的女孩不愿像你我当年背井离乡,在异乡的挣扎中学会坚韧,匍匐探索。在微稀的晨光中,谦卑地奋斗,只为向少年的雄心证实自己。野心勃勃,在旅途中甘愿忍受可以忍受的一切磨难,只为寻求丰美流著乳汁之地。
十五年后,上苍带著威慑的力量再一次嘲弄你我。贪心不懂满足。
你为事业奔波忙碌,或许也只是为你手心里能把握住的点滴荣耀。时光转瞬即逝,每一个当下必狠狠抓住。从东京飞往广东,为你的生意。又从广东飞往上海,去一次次地相亲。南方的天空雨季从一个城市迁往另一个城市,你总是在仄长雨中与一个又一个女孩相见。时间仓促。最客套的话语,互相试探。无法抵达你思想华丽而又痛楚的深渊。
今日,你终于要迎来你的新娘,却陌生得心有荆棘。鼓励自己去爱故乡的女孩,推开一扇未知未决的门。门后,藏著童年的气味。被岁月磨损折旧的青春,用残存的力气下最后的赌注。
披上婚姻的锦绣朝霞,好生相爱,悠远流长。
只有祝福,唯剩祝福。我在情感的世界里是如此贫乏寒碜,不能给你更多。祝福你有满月般鲜亮的生活,与你的新娘。来自故乡的新娘。 东京 凌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