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 非

年，是个鬼，这是人编出的鬼话。人作出历法，从此，岁月有了人为的轮回印记。年，是365天的结束和开始，是人类对四季时日的划分。为著一个经历了春夏秋冬的结束和完成，也为著另一个未知的开始和期待，我们过年，除夕，而迎春。

1月1日零点馀，行向附近一神社。沿途人影匆匆，在新一年的初始时刻，聚集向这个小小的伊射奈岐神社。凑近，并非为了初诣参拜，尽管每年也多半有这样一次似是而非的出行。此次是为了向客人介绍异国正月风俗一景，钟声敲响后，走进夜里，穿进凉风中。

新岁月的风没有别样，路上行人的脚步把以往的宁静夜踢踏为除夕。

绕在神社外，看神灯点点，人影簇簇。暗青西天上，一弯月，一颗星。仰望月华，忽觉我离这个我很远，离星月很近。熙攘的人群里，凝聚著难以稀释的寂寞与惶然。天幕静谧，布下无所不在的静柔。被这沉与静拥抚著，身心释然。想那叮铛投币合掌求拜的队列里没有此人此身，煞是欣慰。

数月前，去参观纽约自然史博物馆时，在球型放映厅观看了宇宙形成。穿越时空照亮小小地球的璀璨星宇下的小我，黑暗中，热泪涌淌。不抵一颗微尘的小小的脑际里，浮现著什么叫从古至今，什么叫从无到有，什么叫瞬间，什么叫永恒，什么叫博大无际，什么叫微乎其微，什么叫轮回无止，什么叫有始有终……一时间，被升华得剔透超然，襟怀似可容天地。可是，放映一结束，走出来回到现实中，找不到走散的家人时，立刻惶惶然回到小我——天哪！这要是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年，仅仅是个日历上的日子。能不能过出年的心情，取决于自己的调节。是我们的感觉变迟钝了还是平常日子与年的差异越来越小的缘故？过年带给自己的不同往常的年感觉，似乎一年淡似一年，像是得了过年疲劳症。自己过得多了也还能理解，可是孩子们看上去似乎也是那么平常，像是天天过著年成长似的不觉得新鲜，一点也看不出有我们小时候感觉到的那种忘乎所以的放松度和祥和感。

近年来，自然而然地开始努力挽救心中远去的年感觉。年底进行家内大扫除，擦玻璃、换寝具、成箱买水果、半夜赶庙会。12月31日零点随著日本习惯吃越年荞面条，也吃饺子吃元宵。凡是跟圆满吉庆有关的食物都准备来乱吃一场。总之，不管吃什么，都张罗著说：“过年了！过年了！”

为了不被淘汰，追随著时代文明的推移倾力奔跑。踉踉跄跄著，也算跟进了IT时代。如今，知道的数码之类莫名其妙的无形东西越来越多，对著键盘就可以结识朋友，输个卡号就有人给送家具送机票。可是，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多少有形的东西也数计不清。人这个高级动物，往往被自相矛盾所困惑。一方面在物质的弃旧迎新上毫不扭捏，一方面又要端著今天的碗回味昨天的味道。那些本来物质困乏的小节，在退了色的时光回窥中变得越发有声有色情意绵绵。怀旧，是不是每个活到半生的人都要添加的一份心态？那么，我们的孩子将来怀旧的时候，他们对儿时过年的怀念，将是怎样的情景呢？在他们的回忆中，长辈们是否给铺设出了有幸福感新奇感的年景？

过年。过节。人们不知疲倦地把祝与愿寄托给它们，是为著心里总有些丝丝缕缕的牵念与不安。渴望圆满，缘于对缺失与灾难的恐惧。走在世上，总是有无精打采的疲惫与种种缘故的不振作。向上苍祈求保佑，与同类互道珍重。而这些于我，却从不能做到与信念同步诚挚。不是信念无法坚定，也不是诚意不够集中。冥冥中，似感悟到我并不是我所能够把握制约的存在。我，只是一个我无法完全认知并加以解释的宇宙生命程序中一个极小的生命载体。否则，不会在注目日月山川草木时，总能感受到渐渐环来的抚慰与温暖。

所以，再没有任何必要去向什么祈求什么。凡是到来的，都是原本属于我的，属于我的，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不属于我的，又有什么道理奢求？好与不好，只是世俗准则的划分。疼痛还是欣悦，容不得挑拣。于是，便也免去一些折出硬伤的徒然冲突。如是，痛可以变缓，悦可以变淡，而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