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骏

　　周六往上海打电话。接连三次号码拨错，手好像有点抖，心里略有不安。电话是老娘接的，开口就说出大事了。姐夫骑自行车被大卡车撞了，正在抢救中。我马上打电话和已经赶到中山医院的大哥联系，大哥说医生们正在做最后的努力。数小时后，姐夫就走了。

　　倒霉的姐夫是一个老好人。姐姐姐夫都是经历过插队落户的老三届，及至返城已是大龄青年。90年结婚，小孩尚未成年。姐夫没上过正式大学，靠自学懂点医术，在一家养老院当医生。据说他的针灸曾使不少中风的瘫痪者得到康复，因而常有远近的亲朋闻名而来。姐夫一生节俭，不会烟酒，最为奢侈的消费，大概是每天喝上两包豆奶了。他是我家最为强壮的劳力，他老父92岁还非常健康。因此我们兄弟姐妹一直相信他将是我们这辈里最长寿的。没想到，这么快说走就走了。

　　事故当日看到的一则“世界第一”——中新社北京十二月六日电。交通事故已成为“世界第一害”，而中国是世界上交通事故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从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交通事故年死亡人数首次超过5万人至今，中国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已经连续10馀年居世界第一。有关资料显示，中国汽车保有量仅占全世界汽车总量8%，但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却占了全世界的16%左右。交通事故致死率几乎是世界平均值的6倍，占全球的五分之一。2007年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已达到8.9万人。

　　姐夫去年刚刚退休，领一份退休工资；又被一家养老院聘用，再领一份工资。还有额外的针灸病人，有些是免费服务的，有些是收取报酬的。因此姐姐一家生活安定小康有馀。姐夫向来连续工作2天休1天，逢年过节了同事要休息，他也乐意代班。即便休息了，还要外出就诊。正因如此，我每次回国最多也就只见到他一两次，见了他也是沉默寡言，似乎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没有什么业馀爱好的样子。我儿子有次回国后跟我说，姑父很厉害啊，居然还知道“２阶偐偂踟栱缬骫日本谚语）。我说哦他是医生嘛。其实他老父当年在洋行给日本人打过工，他自幼学过日文。

　　人走了固然伤心，活著的还是要好好地活著。打开网络查询资料。网上的资料——2008年上海市人身损害赔偿标准参照表。城镇居民人均年可支配收入23,623元。死亡赔偿金（城镇居民）60岁以下的，20年计算。60岁以上扣去相应年数。不足50万人民币，这就是2008年一个中国人，一个上海城市居民的标价。而且，这还是对方全责的最高金额。

　　肇事者所在单位是承建上海地铁的公司。那个路口正在施工，无红绿灯无摄像头无交通指挥无目击者。周日从交警那里得到的消息让人不安，据活著的驾驶员交代，完全是我姐夫的责任。而我大哥找到的证据证实司机肇事后移动过车子和遇难者。难道还非得打官司闹出点动静让死者不安？！我向来学鲁爷“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国人”。这回我试图强打精神给自己最后的自信充气：要相信正义、良知、公平、法律。可是，传来的消息隐约提醒我事故单位和交警他们是一夥的。每个人都痛恨肮脏的关系和交易，可为了自身的利益不得不以自己的龌龊把已经发黑的内幕涂得更黑。就像网友东博前几天说的，你一个人无法对抗整个社会的，为了生存必须妥协。现在看来不仅仅要妥协投降，而且还要趟浑水变本加厉。

　　我现在静坐著仔细回忆和姐夫接触的细枝末节。我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姐夫”，直呼其名是我家祖传的坏习惯，姐夫也入乡随俗从不为此生气。我去年回国，外甥女跟我说，他老爸的爱好是看人下棋，妈妈叫他买东西去，他会站在弄堂里看两个老头下棋而忘乎所以。看著看著，他偶尔也会坐下来下一盘，看著看著，他老爸也就老起来了。那次全家老少聚餐，定了一个有钢琴的小包房，他打开琴盖弹了起来，弹得还真不错。后来外甥女告诉我，他老爸工作的养老院有台钢琴，经常练习的。想必他也是有许多爱好的。我越想越感到姐夫的陌生。还有一个细节，去年我姐姐悄悄告诉我，姐夫退休了，把单位里所有东西拿了回来，居然还夹了一张存折。那是姐夫多年来的小金库，他说这钱是准备给女儿上大学的。

　　想想有气。人，不就是一口气嘛。金钱，是重要的，气，更加重要。为了钱，也更为了气，连夜发动群众查资料问律师找关系。发了N封信打了M个电话后，找到两条直达内线。朋友A找到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同学，交警队的干活，已听说过这个案件，给了一点小小的建议。因为互相熟悉我对朋友A直说，你开个价吧多少能够搞定。他说，水尚不知深浅，要靠你自己去摸。谢谢指点。朋友B说恰好有一个朋友是管辖区的小头目。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求人帮忙，在日本当了几年主人更是不愿轻易开口，见到当官的要躲。可是，我破例对朋友说这事求你了。说到底，好像是为了钱；说到底，又不全是为了钱。为了一个说法，哪有大卡车撞了自行车，还说自行车全责的。

　　此刻，我对“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这话的无奈和偏激有了更加透彻的理解和认同。

　　愿姐夫早日安息，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