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倪匡写道：

　　“三毛还曾‘救’过我一次。那次在台北，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座谈会，与会者自我介绍，个个自报学历，都极之辉煌，不是博士，就是硕士。轮到我，是‘初中毕业’。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三毛在我之后，大声自报：‘小学毕业！’。

　　相视莞尔，后来她说，她正式学历，真的是小学毕业。这更说明，她天生是写作奇才。”

　　但说来在当今社会，大概作家这一行是最不讲学历(约定俗成，指大学文凭，起码是学士)的了。国文系毕业，能当上作家的，不问东西，似乎并不多，甚至有人连“手纸”(日语是“信”的意思)也写不利落。安藤忠雄，日本建筑家，名闻世界，被张扬的名目之一是没读过大学。倘若是作家，有没有学历就不大被当回事，读者不会因其博士而作便另眼看待。学历这块砖敲不开文学创作的大门，作家一般也不好拿学历叫卖。没有学历的人想要改变境遇，提升地位，最自由而充满机遇的途径就是奋斗当作家。不过，作家当出名，被授予名誉博士什么的，到底还得向学位鞠躬。

　　日本是学历社会，自然有学历的作家多。例如绫十行人，1987年出版《十角馆凶案》，吹响新正统派推理的号角，他读完了京都大学博士课程。这一派主要作家我孙子武丸(中途退学)、法月纶太郎与绫十同校，当年都参加课外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而有栖川有栖毕业于同志社大学，学的是法律。科幻小说家田中芳树也读过国文学博士课程，爱写中国历史题材，还翻译过《隋唐演义》。写科幻小说，学历很显得有用，读者相信其学识，那幻想也有了科学保证似的。濑名秀明是药学博士，所作《寄生夏娃》获得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美国也翻译了。写推理小说需要有聪明的头脑，但未必学历高就聪明，倒可能卖弄学问，把小说写得哲学兮兮。推理小说巨匠松本清张只具有小学文化程度，继他之后坐上推理第一把交椅的是女作家宫部美幸，高中毕业，后来又学过速记。她和绫十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1960年12月23日)，1992年又同时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宫部美幸和大泽在昌、京极夏彦三人组成小团体，网页叫“大极宫”；大泽现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学历为大学中退，京极毕业于设计专科学校，以妖怪小说名世，擅长把作品写得厚如砖头。

　　当红作家浅田次郎是高中毕业，当过兵，以中国晚清及近代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苍穹之昴》《中原之虹》都畅销一时，现在他一身荣任三大奖项(直木奖、山本周五郎奖、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山本一力毕业于职业高中，爱骑自行车，能说会道，当初写小说是为了赚钱还债，如今已俨然一武侠小说大腕。2008年以小说《乳房与卵子》获得芥川奖的川上未映子是名副其实的美女作家，出身却寒贫，为给弟弟挣学费还当过陪酒女郎，本人只读了职业高中，现今函授学哲学。人在学历社会，或许不具备学历终究有自卑情结，总要做出点另类的举动，例如一位叫花村万月的，初中毕业，1998年获得芥川奖，公言日日手淫以预防疾病。高中毕业的女作家岩井志麻子写恐怖小说，长得倒不算恐怖，但戴著男人生殖器形状的项链上电视，言行恣肆，就不免令人恐怖。

　　日本学历社会的历史其实并不长。17世纪初德川家康在江户(今东京)开设幕府，史称江户时代，长达两个半世纪。人分士农工商，士是武士，领导一切。武士子弟上领主开办的学校，农工商之类的平民只能上“寺子屋”，望文生义，这叫法来自寺庙棤和尚教孩子读经。武士的儿子当武士，农民的儿子当农民，社会地位几乎不能变，所以农户识几个大字，商家会打算盘，足矣，没必要花钱学更多的文化。明治初年(1872年)福泽谕吉写了一本书，叫《劝学》，说“有道是，天不造人上人，不造人下人”，学习就能够出人头地，于是成为了不起的启蒙思想家，这20多年来日元升值也罢，贬值也罢，他的头像一直印在万元大钞上。明治新政府于1872年设立“学制”，强行“义务教育”(源自英语，当时也译作“强迫教育”)，但就学率仅3、40%，其中能读完四年制小学的顶多20%，首要原因是穷人没有钱读书，乃至憎恶学校，暴动时连同村公所一同捣毁。这种状况的改变，要等到明治已过去28年，即1895年，打败我大清，索取了相当于日本国家财政4年总额的赔款。这下子有了教育基金，1900年起小学免费，就学率达到90%以上。再过30年入侵中国，我们从电影上也时常看到，那些鬼子兵像是比我们土八路有文化。有文化也终于战败，此后义务教育提升到中学，至于上高中，1960年还仅只50%。1970年代前半，当领导中国人民的人担心太苦了日本人民而放弃赔款之时，高中就学率达到90%以上，从此进入所谓学历社会，算来迄今也就30年。

　　在《明报月刊》2008年5月号上读到倪匡的随笔，觉得很有趣。尴尬之中最妙的是有人聪明地说一句，那就是自学成才啦，倪匡和三毛听了一定要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