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天涯草

　　人的命运是一个未知数，而人生历程彷佛是对这一未知数的不断求解。只要生命尚未完结，我们就似乎得不到正解。一生荣华富贵的英国皇太子妃戴安娜葬身于车轮之下，尽管死因众说纷纭，不幸的命运已成既定事实。也有相反的例子，一生背井离乡，生活拮据，晚年的某一天突然迎来了衣食无忧的尊严人生。残留妇人和残留孤儿的命运大抵如此。以一场官司为契机，残孤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笔者的家族可以说是战后残留遗孤社会群体的一个缩影。母亲是残留妇人，哥哥是残留孤儿，我则属于具有中日两国血统的混血儿，有人称我们为残孤二世。形成这一骨肉分离的过程一言难尽，其间的流离辗转浸透著人间沧桑。

　　母之命

　　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恐怕大多都看过八十年代曾在中国轰动一时的日本电影《望乡》。主人公阿崎婆的悲惨人生震撼了无数人的心灵。母亲出生在熊本县天草郡，说来刚好是阿崎婆的同乡。也许从这个天高地远的穷乡僻壤走向海外的人命中注定要遭受磨难，母亲的命运也十分凄惨。不幸的起因可追溯到战前，为摆脱贫困生活母亲带著襁褓中的儿子随丈夫前往中国。不久日本战败，丈夫作古，为了不至于饿死，母亲迫不得已将刚满2周岁的儿子送给中国人抚养，与我的父亲—— 一个当年闯关东的苦力成婚。第二年我在渖阳出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作为社会底层的一介草民，带给我和母亲的只能是饥寒交迫的生活。况且母亲时刻牵挂著送与他人抚养的幼子，心情抑郁度日如年，以致于染上了重病，年仅25岁便撒手人寰。那年我三岁，据父亲说，母亲弥留之际最担心的就是怕自己死后父亲因不堪抚养而将我送给别人。她是牵肠挂肚带著无限遗憾走的。至今姨母们常对我说：在五姊妹中论身材长相你妈妈最好，可惜命薄。我想用八个字为母亲的悲惨命运哭泣：生涯苦海，抱恨九泉。

　　兄之命

　　哥哥被寄养的那家人原本住在渖阳，据说其养父伪满时期曾在日本的相关部门做事，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三年困难时期全家被下放到农村，哥哥也就从此成了农民，青少年的贫苦处境可想而知。直到中日复交以后，由于落实外事政策，哥哥才得以进入一个小城镇，成了一家供销社的售货员。1982年春，兄随中国残留孤儿第二次赴日寻亲团访问东京，与日本骨肉亲人得以相见。但由于种种原因来日定居较晚，靠生活保护金维持最低生活。由于日语不通，每日东走西走，思想苦闷寂寞。正在为老后生活忧心忡忡之时，中国残留邦人的新支援法在国会上通过，从此哥哥一家人的生活将迎来突变，至少在经济方面可以高枕无忧了。哥哥迄今为止的命运或许可以比喻成八个字：绝处逢生，苦尽甘来。

　　己之命

　　再说笔者本人。母亲死后，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一无技术二无文化，靠到处打零工挣钱糊口，把我暂时寄托给邻居照看。后来总算进了一家工厂，有了安定工作。蒙工厂领导的同情和照顾，我跟随父亲一起住进了工厂的独身宿舍。为了能在独身宿舍里长期住下去，不讨人嫌，父亲对我严加管教。发现我有什么不对之处，二话不说抬手就打，致使我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那时工厂里经常有大人逗著我玩儿，也有的人甚至不叫我的名字，而直呼我为“两合水”，这是当年渖阳地区对中日混血儿的一种戏称。我小时候长得又瘦又小，加上没有母亲，偶尔能隐约听到有些大人们议论说，这孩子恐怕活不长。

　　虽说父亲目不识丁，也许是由于父母的血缘关系遥远，我小的时候还算聪明，不仅书念得好，还善写会画。参加工作后由于努力钻研技术，小有成果。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又成为首届大学生。论能力在同龄人中也算百里挑一。然而，我的青年时代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日本人母亲的身世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投下一道阴影。40岁来日，最初从铁工所的工人做起，发展到后来从事机械设计等技术工作，与在日华人相比算是混得一般吧。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恰逢我的本命年，都说本命年“点儿背”，在我身上还真有点灵验，去年3月初因身体不好迫不得已辞掉了工作，8月初又因急性胰腺炎住了院。原来60公斤左右的体重降到不足50公斤，至今尚未最终确诊。目前由于年金少得可怜，对维持生计是杯水车薪，只好依赖积攒下来的些许储金。存款一旦枯竭，势必沦为赤贫，瞻念前景不寒而栗。原以为这次国会通过的新支援法对我们这些进入老年的战争受害者能有所垂怜，几经询问方知与我们这些残孤二世无缘。回想来日定居二十年，未曾领受过日本政府的一文钱援助，没听过日本政府的一句问寒问暖，像我这样的残孤二世论年龄与残留孤儿差不了几岁，可来日后的待遇和残留孤儿相比却是两重天。这是为什么，本质的原因在那里？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两个字：血统。

　　在日本政治家和权力者的心里，残留孤儿是纯粹的日本人，是日本的国民。二世有中国血统，说到底是外国人。这样的认识在日本有相当的社会基础。这也正是我们残孤二世的痛心之处。在日本，我们不是正宗的日本人，在中国，我们不是正宗的中国人。我们是被遗忘了的边缘人。但这是我们自身的选择吗？我们有苦，向谁诉？有泪，向何处抛？这样的命运不由得使我联想起伊索寓言中的一个故事，蝙蝠因有四只脚故鸟类不收，又因长著翅膀故兽类不认。为此，我把自身的命运也概括成八个字：蝙蝠投宿，鸟兽不容。

　　人之命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这不是一篇短文能够讨论的问题。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信与不信取决于个人经历。从我自身的天资、努力及结果与周围人的对比来看，我不相信所谓的个人拼搏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决定性的作用。换句话说，我更相信命运。但这也不排除在大命运下个人努力也会有小的回报。古人云：“小富在勤，大富在命”，想来很有道理。人世间有的人“福”来得很现成，有的人受过苦最终得到某些补偿，而有的人却终生脱离不了苦海。如果老天真的不照应，我们怎么办？我虽不是佛教徒，但以为佛家智慧值得借鉴。传说佛祖临终前教诲弟子：“自以为灯，自以为靠”。也就是说，在遭遇厄运时，不要依靠别人和外在力量，要点燃自己心中之灯，照亮脚下之路。我想以此作为精神食粮，与同命相怜的朋友们互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