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 著

　　自以为是的人往往下场悲惨，我外公陈明达就是这样。他是我母亲家族里出了名的人物，可是母亲几乎从来没有跟我们谈起过他。直到我舅舅陈希金患癌症躺在床上，才开始喋喋不休地给我说起他恨了一辈子的外公。

　　陈明达1920年生于东北新京，就是现在的长春。他出生时折腾了整整两天，他娘大出血，差点见了阎王。外公的父亲陈先德是五里屯有名的年轻地主和乡绅，极其看重脸面，却没想到这个儿子长到五六岁，就开始成为了自己的耻辱：他先是在长工们面前学父母性交时的动作，随即又当众玩自己的小鸡鸡。再大些，又到处宣扬父亲的小妾和马夫私通生子的丑闻……陈先德觉得必须管管这个祸害了，便把儿子送去跟骨科名医林如高学正骨和推拿。但不到半年，林如高就让陈先德来领人了，他说：“别人学了三年还在扫地，他昨天居然偷著把一个病人治好了。你儿子太聪明了，他今天能帮人整脊，明天就能杀人。”陈明达长到十八岁，变成了一个美男子。父亲张罗著给他提亲，可他说自己根本看不上五里屯的女人。十九岁那年冬天，陈明达从县高中学成回来，忽然对父亲说：“我读了共产党的书，我要把我那份土地分给穷人。”差点没让他父亲背过气去。父子俩大吵一通，最终陈明达将自己的那份地全留给了弟弟陈明通，只身去山西参加了阎锡山的军队，一心想抗日救国了。不想还没有等到上战场，他却爱上了护士小吴。这次爱情没有持续多久，就以小吴最终投进了团长的怀抱而告吹。痛苦的陈明达对和自己一同入伍的好朋友马永生说：“爱情这东西是假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永远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正确的东西，所以我决定不抗日了。你跟我回家吧，咱们吃喝玩乐该有多好。”于是两人一同回到了东北。陈先德见儿子突然回来，非常高兴。陈明达没有看见弟弟，陈先德说：“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去延安抗日了。你弟弟可以当兵，你不行，你要继承我的家业。”陈明达很随意地娶了西屯地主孙德胜的女儿孙二姑为妻，然后就开始整天在地里忙活起来。孙二姑不光懒惰、爱好赌博，而且偷人养汉，气头上的陈明达一巴掌打去，竟将她打死了，这让他变得更加臭名昭著。遭受了人生打击的陈明达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起早贪黑地干农活了，他经常去窑子里嫖妓，吃喝玩乐，开始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他竟然将那些妓女带到家里来听戏，此举遭到了全家人的厌弃。因为陈明达会推拿，所以总被日本部队里的一个少将是请去治疗颈椎。可不久苏联人打了过来，他却被当作汉奸推上了法庭。在即将人头落地的关键时刻，是已经身为解放军参谋的弟弟陈明通出面救了他一命。陈明达的母亲见儿子老是干没谱的事，就让自己当和尚的表哥带他去托钵化缘、云游四方。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陈明达总是说自己一见漂亮女香客就心猿意马，恐怕是没有佛缘，可和尚总给他讲那些听上去庄严圣洁的大道理。一天晚上，陈明达起夜时却发现老和尚正一面偷窥著投宿人家的女主人，一边在手淫……老和尚被寺庙革除还俗后，成了一名专做素菜的厨子。于是人们到处流传说，陈明达真有本事，一夜之间，把一个高僧变成了名厨。

　　有一天陈明达又去逛窑子，突然冲进一群士兵，把妓女全部押到车上，嫖客则全部集中到空场上。陈明达这才知道，政府要取缔妓院了。又是弟弟陈明通放走了他。在陈明达的骨科诊所里，他和女兵周文怡渐渐熟悉起来。由于陈明达坦率而主动地全盘托出了自己的所有丑闻，反倒让美丽的周文怡越来越深地爱上了他。陈明达的弟弟陈明通是周文怡的上级，他其实一直暗恋著这位美丽的女兵。但陈明通越是阻挠，周文怡却爱陈明达越深，即便是一次又一次被他拒绝，她还是执意要嫁给他。陈明达无奈中竟想出一个歪招：他让好友马永生去勾引周文怡，看她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经不住诱惑，结果痛苦中的周文怡酒后终于和马永生上了床……周文怡带著满腹之恨嫁给了马永生，陈明达把无尽的痛苦留给了自己的弟弟陈明通。在随后的几年中，已经混得身居高位的周文怡由于对陈明达由爱生恨，屡屡找理由整他，一度几乎让已经结婚成家的陈明达妻离子散。但当周文怡患了癌症后，陈明达却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为她端屎接尿，以至于闹得全家人都和他反目成仇，他的儿子、我的舅舅甚至拒绝他再跨进家门半步。自以为是的人往往下场悲惨，陈明达最终用一根钢丝上吊自杀了。由于铁丝太细，他的头被生生地切了下来，落了个身首异处……

　舅舅陈希金临死前对我说，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陈明达生的，现在才知道我就是那个人的种，我身上有他的血，就是不信邪。    

                       　　 （长心）

       　　载于《花城》2008年第1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