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信长之棺》,当初在书店里看见这个书名便觉得有意思,但书带上醒目地印上小泉首相也爱读,不由得反感。这固然是早年在中国被所谓利用小说搞反党活动云云造成了逆反心理,可小泉并非书评家,恐怕阅读水平也未必高,终归是在作政治秀,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固然惹些人爱屋及乌,却也可能把天生丽质抹上钢管舞女郎的粉黛。不过,更令我感兴趣的是,作者加藤广生于1930年,此出版于2005年的历史推理小说竟然是老先生的处女作。年过七十写小说,很有点逾矩,但读来真觉得他已经从心所欲。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史称战国三雄,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信长布武天下,秀吉统一天下,家康泰平天下,一个接一个应时而出,各逞本性,尽施手段,推动了历史演进。自1467年应仁之乱,长约一世纪群雄割据,即战国时代,最终被自称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收拾了动乱。他也算死得其所,不然,再多活二十年,或许用怀抱给他焐草履的羽柴秀吉不会被朝廷赐姓丰臣,一犯难就爱咬指甲的德川家康不会打关原之战,天下能否及早统一而泰平不好说。但信长死不见尸,也留下一个千古之谜。所谓千古,乃中国形容词,织田信长死于1582年,时当明万历十年——黄仁宇蜚声海内外的著书是《万历十五年》,再顺便说一句,日本人向来也欠缺黄氏所鼓吹的“大历史观”——风骚未及五百年。
他死在本能寺。
1582年,即天平十年,织田信长进京(京都),住在本能寺。据近年考古发掘,这本能寺不是一般寺庙,周围有石垣、护渠等,虽称不上城堡,却也具备了防御功能。六月二日,信长一早被吵醒,得知明智光秀造反,率军围攻,说了一句“没奈何”,持弓执枪迎战,但兵马都派出征讨,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随从,抵不住万馀叛军。身负枪伤,退入庙堂,命近侍森兰丸(史上有名的娈童)放火,在烈焰中自刃。本能寺焚毁,现今的旅游景点本能寺并非重建于原址。明智光秀的女婿明智左马助在废墟中搜寻数日,终不见信长残骸。十月,丰臣秀吉在大德寺为织田信长举行葬礼,没有尸骨,只下葬一口空棺。
史学家今谷明说:天平十年六月二日,对于历史小说家来说是极富魅力的一天,简直像喷泉一般产生作品素材。
加藤广也是写这一天,令人叫绝的是他把太田牛一拉来当“侦探”,追查织田信长遗体,实在是最佳的历史人选。太田牛一,史有其人,生于1527年,活了八十多岁。善射,人到中年成为织田信长的近臣,职司起居录,他留在安土城而逃过本能寺一劫。信长死后,仕丰臣秀吉及秀赖。秀吉预感死到临头,1598年春在京都醍醐寺举行盛大赏花宴,派他护卫爱妾。太田长于笔墨,所撰《信长公记》为后世留下织田信长1568年至82年的事迹,也写过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人的军记。如果说《信长公记》相当于史料翔实的《三国志》,那么小濑甫庵据之敷演的《信长记》则类似《三国演义》,江户年间曾广为流传。
本能寺之变的最大谜团是明智光秀。
他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屡建战功,成为嶄荼錾鼶。有儒将之风,在所撰《明智家法》中明言信长恩重如山,一族乃至子孙不可忘尽忠,却为何弃义叛主呢?
关于他谋反的因由,历来诸说纷纭。其一是怨恨说,说他经常受信长凌辱,如在酒筵上辱骂他秃头(光秀二字的儿与禾,合为秃字),由怨生变。或说有取代信长的野心,证据是命他增援丰臣秀吉,驻军不前,五月二十七日在爱宕山跟连歌师里村绍巴等人你来我往地连句,他起头的一句,意思是时当五月我来治天下,反意昭然。还有说是朝廷唆使光秀翦除有篡夺皇位之虞的信长,《信长之棺》即演义此说,把光秀滞留爱宕山解释为候领旨意,直捣本能寺。先于加藤广,安部龙太郎的小说《信长燃烧》即采用朝廷黑幕说,编排了一个信长近侍,为编写军记故事而探究主君被杀的原委,原型也正是太田牛一。
本能寺之变的最大受益者是丰臣秀吉。
毛利氏独霸一方,秀吉奉织田之命率军征讨。六月三日得知明智光秀兵变,他封锁消息,跟毛利氏媾和,以每天三、四十公里的速度回师京都。按照加藤广的想法,秀吉早已掌握了光秀的谋划。信长在本能寺与距离不远的南蛮寺(受信长保护的基督教堂)之间挖掘了一条秘密通道,以备不测,而一脸猴相的秀吉要借刀杀人,事先用栅栏隔断了地道,使逃出本能寺的信长走进死胡同,烟熏火烤,憋死在里面。明智左马助在地面的灰烬中当然找不到遗体。信长的弟弟清玉上人暗中把遗体搬到阿弥陀寺(织田家庙)埋葬。秀吉的大军势如破竹,光秀兵败山崎,被土人杀害,以致有只坐了三日天下的说法。信长死后天下便落入秀吉之手,好似天上掉馅饼,历史的疑点自然也落到他头上。
加藤广效仿黑泽明电影《罗生门》的手法,从三个角度追寻一个谜,《信长之棺》之后又接连创作《秀吉之枷》(2006年刊)《明智左马助之恋》(2007年刊),分别从明智一族和丰臣秀吉的角度写信长,写全了死者、胜者、败者,构成《本能寺三部曲》。他要写败者之美,胜者之哀,那么,本能寺之变的胜者哀在哪里呢?秀吉妻妾成群,惟有侧室茶茶生下二子,但他们果真是自己的亲骨肉吗?这让他苦恼不堪。关于丰臣秀吉戴绿帽子,他在世时人们就窃窃私议了。
加藤广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学部,按部就班做上班族三十年,自1980年代后半从事经营顾问。搞这个行当大概很善于开导、游说、演讲,随手把逸事、传闻或他人作品的只言词组拿来当材料,夸夸其谈。他五十岁时动笔写经济书,出版有十几本。自道经济书只能卖三、五千册,为卖得更多,改为写小说。打算再写七、八本历史推理,然后要转向现代推理小说。去年(2007年)把一本最自珍的经济书《丰富的探求》加上副题《信长之棺》工作论重新上市,倡导不要把人生放进工作里。他推崇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的游戏论,游戏比文化更古老,游戏创造了秩序,游戏的人先于制造的人,人是游戏的存在,武士道也展开于游戏之中。利休之所以被丰臣秀吉赐死,《秀吉之枷》中举出的原因是秀吉已取得天下,需要游戏性闲情逸致,而利休犹宁死把茶道当作送武士上战场的“一期一会”的赴死仪式,悖逆了时代。
关于信长遗骸的下落,猜测甚多,或说他没有死,逃出本能寺,或说被炸成齑粉。加藤揣摩二十年,提出地道说,别出心裁,但一些史学家及小说家对这个好像也有点幼稚的说法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加藤便反驳:那你们说信长的尸体哪儿去了?他说,在公司里做事的人都明白,拿不出方案,却一味反对人家的新想法,是搞垮公司的根源。在他看来,不当公司职员就闹不懂战国武将的心情。这么急赤白脸的,似乎就少了点游戏之心。真要较真的话,我想,小说大畅其销,赚了好多钱,何不雇一台掘土机在本能寺与南蛮寺之间挖一挖,看看能不能挖出地道来?
小说,而且是推理,我们读来也就不必把作家放胆悬想的历史当真,抱著游戏之心读,更读得兴味盎然。忽而想到畅销一时的《达芬奇密码》,日本历史上密码也颇多,只是还没有写出能风行世界的作品,虽然也用不著多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