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
如果跟你说,有人几十年来走南闯北东去西行,坐火车不仅刻意不买票,还把逃票当成了一种刺激和兴致,甚至当成了一种瘾头,你可能不信,但我却坚信不疑,因为这个人就是我和我的哥们黄建国。我的逃票生涯是从十岁开始的。那年是1960年,中国人刚刚挨了三年饿,正是物质最匮乏的时期。我妈在平房后面养了六只鸡,攒够十五个蛋后就煮熟,让我偷偷拿到市场上卖掉,然后再想办法买点高价粮食。有一次,我在市场上碰到了同一班级的同学黄建国,他对我说:“在这里十五个鸡蛋最多卖十元,如果拿到火车上去卖,一个就能卖一元,十五个就是十五元。”我愣了愣神,反驳他道:“可火车票呢?不也得花钱吗?”黄建国嘿嘿一笑:“咱们的爹都是吃铁路这碗饭的,坐车还用花钱?这样吧,下次我带你一起去车上卖。”结果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黄建国念书虽然不行,天生却是个做生意的高手。他带著我蹭票坐车,高价卖掉鸡蛋后,又拿著钱在偏僻的集镇上倒腾粮食,利润比我在市场上翻了不知有多少倍,以至于在那样一个贫困的年代,小小的我居然攒下了几十元的私房钱。我和黄建国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我们总是一路划拳,快活得像一对小神仙。
十八岁那年,我和黄建国一道插队下乡,地点离家不远,坐火车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行程。我们依旧想著法儿逃票乘车,周末的时候回家打打牙祭。五年后我选调回城,去了位于市郊的一家木材加工厂,而黄建国却因为一件事而永远地留在了乡下:有一次他夜里独自从家里返回知青点时,遇上查票而被轰下了车。同时被轰下去的,还有附近村庄的一位姑娘于金霞。姑娘因为害怕,央求黄建国送自己回家。两人在半道忽然遭遇雷雨,在一间草屋躲雨时,黄建国一时冲动而出了轨。没过几天,姑娘的父亲带著几个彪形大汉找上门来,说自己的女儿怀孕了……黄建国很快就和于金霞结了婚,当然失去了选调回城的机会。刚回城的头两年,由于我有火车通勤票,便每隔一两个月,总要利用星期天跑回插队的地方去,看看乡亲和同学。每次和黄建国喝酒,我都发现他靠蹭火车票倒卖东西,钱挣得越来越多,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根本就不是我这个拿死工资的能比。我在市郊的木材加工厂干了四年,由于坚持业馀写作,终于如愿以偿地调进一家报社当了记者。这时黄建国的生意也做得很大,老是天南地北地乱跑。每逢我外出采访,他总会与我一道前往同一城市。我们依旧像儿时那样,托关系、走后门地坐蹭车,一路喝酒划拳,看上去亲密无间。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对黄建国有了新的看法:有一次我们一同坐火车去外地时,餐车上发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男婴。男婴的包裹里放有一张纸条,说是孩子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正当女列车长单婕焦急万分的时候,黄建国出面表示愿意领养孩子。我和单婕都被感动了。我回去就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报道,对黄建国助人为乐的精神进行了宣扬。但不久我却意外得知,其实那个男婴就是黄建国的亲生儿子,是他让老婆躲到外地偷偷生下来的二胎。他利用我在报纸上的宣传,顺利为儿子办了领养手续和户口,人不知鬼不觉地不但避免了超生的处罚,而且还落下了个好名声……
国家进行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调整后,黄建国像一条游窜在山涧小溪里的草鱼,随波迅速游进了江河湖波。他从倒山货、倒服装,到运钢材、运煤炭,事业越做越大。他先是花钱为妻子金霞和一双儿女买了城市户口,又在城里买下了一处高档住宅,体体面面地杀了回来。他又买了高档轿车,满身名牌,完全今非昔比了。甚至有一次我去大连出差,竟无意中发现,黄建国在海边买了一个别墅,瞒著妻子儿女和一个年轻美艳的女人同居……我虽然还是偶然和黄建国一道坐火车,一道在漫长的旅程中喝酒划拳,但却越来越没有了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有一次我们一同乘车时,黄建国因为持有伪造的铁路稽查证而被乘警传唤。他临走时将自己的黑色拉杆箱交给我说:“如果我临时下车,这个箱子存在你处,我日后再取。千万别交给我老婆,也别让她知道。”不久后的一天,就有刑警找上门来,询问我是否认识黄建国,他是否有什么东西寄存在我处。我这才知道,已经不知道逃向了何处的黄建国居然是个毒品贩子!警察从那个拉杆箱中当场搜出了一千克毒品,尽管警察说我没有主观故意,不会有什么法律责任,但我还是感到万分恐惧。我心想,黄建国啊黄建国,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哥儿们,怎么能做这样坑人的事?
可恨归恨,我还是去找了于金霞,告诉她如果黄建国打电话,一定说服他去自首,这样或许才能救他一命……(老秦)
载于《小说月报 原创版》2008年第1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