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轩
友人清香的父亲去世了。
清香从电话里听到这个噩耗时,父亲已火化,并与她母亲合葬于天津郊区的一处公墓。因为清香父亲在临终前,嘱咐其他家人:“她在日本不容易,不用告诉她,让她拖著两个孩子从那么远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整整一个下午,在我面前清香都没能止住眼泪,她说:“父亲一向脾气暴躁,我一直不喜欢他,我也认为他并不关心我,我现在才明白,父亲竟然这样疼我。我真后悔,在他活著的时候,没有亲近他。”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或许是大多数在日华人都有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但毕竟父亲还在。现在父亲也走了,心就一下子都全空了。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是父母都健在的人体会不到的。”
前几年,清香的母亲因患淋巴癌去世。办完葬礼回家途中,她父亲一个人自言自语:“她这么一个善良软弱的老实人,去哪里我都不会放心的。她到哪里,我都要跟著,我要去保护她。”那时不懂事的儿子在旁边插嘴:“你还保护她呢?你脾气这么臭,不气著母亲就好!”父亲扁了扁嘴,目光黯淡了下来,陷落在深灰色的嗟悔中。夕阳从车窗外斜透进来,在父亲的脸上撒了橙黄色的一片寂寞。
清香的祖父是天津的买办资本家,又是留过洋的,文革时自然而然是批判和冲击的重点对象。清香记得小时候,红卫兵涌进来抄家,能拿走的就拿,拿不走的或不值钱的就砸,连一只破碗都不放过。
清香的母亲在杀气腾腾的红卫兵面前,早已吓成一团,父亲就站在母亲前面用身体护著她,梗著脖子一声不哼。等一场哄闹结束后,她父亲就会飞脚踢起地上的狼藉,大骂:“什么红卫兵,他妈的都是流氓。”有一次,她父亲发了狂。那天,红卫兵的皮带抽向了他一向好脾气的妻子,她父亲大吼一声冲上去,没想到遭到的是更加暴虐的殴打……“父亲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母亲就在旁边哭。母亲说,看你这样,不如那皮带直接抽在我身上的好。父亲一直想像个大男人一样保护母亲,其实一直是柔柔弱弱的母亲在保护著他。他像个小孩,所有的面子都想争,最后的残局都让我母亲去为他收拾。”
或许说,那一代同富贵共患难的夫妻,已不能简单地用“恩爱”两字去形容那种牵著筋连著肉、互为一体的琴瑟关系。清香的父母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听清香说过那么一件事,父母去寺里烧香,两人各点了一根蜡烛,母亲的蜡烛一下子就烧到了底,而父亲的那一根却怎么也不见短,但当母亲的蜡烛灭了以后,父亲的那根突然从烛台上倒了下来,灭了。事后,父亲一直闷闷不乐,暗地里对小辈说:“看来不是好兆头,要是你妈有什么事,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结果不出三个月,清香的母亲就被查出患了淋巴癌。“母亲手术住院的时候,父亲瘦了一圈,每天没事就往医院跑。躺在病床上打点滴,不明就里的母亲却满脑子想的只是父亲有没有吃得好?有没有睡好?再三叮嘱大女儿要给父亲添一些菜。都这种时候了,母亲还要担心孩子一样担心著我父亲。”
清香母亲死的时候,拉著孩子们的手千叮万嘱要好好做人,要好好相处,要多多行善,还要多多地照顾你们的父亲。清香的父亲像个小孩子一样扑在妻子的身上哭。“在文化大革命受冤被打的时候,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但这次却哭湿了半张床单。”
清香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不再出门。“以前每天,他都会收拾得乾乾净净,风度翩翩地和母亲一起出门。外面人都管他叫‘帅老伯’,很多人都说看不出他已经七十岁了。可母亲死后,他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萎靡得像一片枯黄的叶子。我们都劝他出去走走,但他说,他能去哪里呢?哪里都有老伴的影子。”
父亲七十二岁的生日那天,清香从日本往天津的家里打电话,问父亲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父亲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只求你们小辈平安兴旺就好了。如果说心愿,倒是有一个,就是再和你母亲到自由市场逛一下街。她人好,到处都有她的朋友,听她聊天,我在一旁也开心。”挂了电话,清香想了一阵母亲,又怨了一阵父亲:这个人,明知道这个心愿实现不了,还说它干嘛?真是老糊涂了。
弟弟在电话里对清香细细描述了父亲的临终——一直昏迷的父亲突然醒了,说要穿衣服,让媳妇给他取柜子里的那套衣服。那套衣服正是他以前和妻子一起逛街常穿的,穿上衣服后,他还要戴手表,说:“你们娘一聊天就不知了时辰,戴只表可以提醒她该回家做午饭了。”说完这些,他两眼一直望著家门口,以前每天老妻就站在那里等他。突然,他微微地笑了,一行清泪从昏浊的眼睛里涌出,在皱纹间缓缓地滑落……
昨晚,清香给我挂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已经稍稍的平静。她说,昨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笑得很开心:“自母亲去世后,父亲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