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叶著
小春就是不服气:为什么在整个村子里,只要有女孩子的家都可以种指甲花,偏偏就自己的家不可以?看到别的女孩子满手染得漂亮无比的鲜红指甲,小春别提有多羡慕了。但她只要一张口央求妈妈柴枝,妈妈就毫无馀地地说:“生在这个家里,就别想种指甲花,以后连提都不准提。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小春尽管一肚子不情愿,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小春的姥姥没有儿子,只有姨妈柴禾和妈妈柴枝两个女儿。柴禾远嫁后,小春的爸爸是招上门的养老女婿。但不久,远嫁的姨妈柴禾的男人乘凉时从平房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便带著女儿小青重新回到了娘家。所以现在这个家里,共有一个男人和老老少少五个女人共同生活。后来小春从邻居五娘的嘴里,渐渐知道了这个家过去的一些事情:姨妈原来跟一个本地男人自由恋爱,但男方家却不同意,姥姥便将她许给了外地人老蔡。有一年老蔡来帮未来岳母家干活时留宿其家,而那夜柴禾刚染了指甲。妹妹柴枝怕姐姐手乱动,便出主意将姐姐的双手捆在了床栏上。不料半夜老蔡摸进房来,霸王强上弓地将柴禾睡了。本来根本就没有同意这门亲事的柴禾,只好草草嫁了出去……小春总算明白了自己家不能种指甲花的原因。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和姨妈自由恋爱的人,居然就是自己的爸爸。知道了姨妈的不幸遭遇后,小春对她和小青变得更加亲切和热情。
这年的一天,小春终于忍不住美丽的诱惑,偷偷在自家菜地里撒下了一把指甲花籽。等到她再次想起这件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小春赶紧跑到菜地里去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指甲花已经热烈开放,在菜地里显得格外醒目。小春仔细端详著这些美丽的花朵,她的心一下子被花儿胀满了。就在这时,她似乎听见不远处的玉米地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小春仔细听了听,分辨出那分别是姨妈和爸爸的声音。她想起来了,这几天爸爸一直和柴禾姨妈在玉米地里上化肥。小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算出其不意地吓他们一跳。但当她走过去后,却一下子傻在了那里,直到爸爸和柴禾离去也没敢出声:她没有吓爸爸和姨妈,而是被他们吓著了……从这天起,小春一看就有了心事,走路不再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了,也不怎么动不动就笑,话也明显少多了。小春主动替母亲承担起了夜里照顾姥姥的任务,而将母亲生生赶回了父亲的房间。但有一天夜里起来解手时,她还是看见父亲走进姨妈住的西厢房,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小春以为母亲睡了,什么都不知道。但当她悄悄去东厢房看时,母亲居然醒著,正在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著开水。这一幕让小春百思而不得其解。她回到堂屋重新躺下,冰凉的眼泪一股一股地流了下来……
不久的一天,邻居五娘来家里借簸箕,姥姥便托她为柴禾说媒。这是一个信号,等于告诉村里人:柴家守寡的大女儿搁不住了,要重新打发出门了。在那段时间里,小春看见姨妈柴禾的眼睛见天肿得像初开的桃花。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有天晚上姥姥让小春去和小青同住,执意要柴禾陪伴自己,小春便知道有些事情要在今夜发生了。果然十一点钟过后,她发现姨妈、妈妈和爸爸三个人都跪在了姥姥身边。姥姥说:“孩子大了,你们的事恐怕早有觉察了。你们姐妹俩于我,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事怎么办,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让小春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妈妈居然说,当年如果不是自己绑住了姐姐的手,柴禾就不会有那样的遭遇。她再也舍不得让姐姐重新远嫁他乡,情愿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姥姥沉默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声:“都是孽啊!那就这么过吧。”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小春才明白过来:那个晚上,姥姥知道她会偷看,就是故意安排让她偷看的。
一家人便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多少年后,姥姥早已经病逝,小春和小青也都结婚生子,去了城里生活。这一年,柴禾得了癌症,被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她临死前对柴枝说:“我死了,估计蔡家人会来要我尸骨。不要让我回去,我生是柴家人,死是柴家鬼。”柴禾死后,蔡家人果然上门来,希望把柴禾接回去和老蔡安埋在一起。而族长三爷也表示,一个寡妇回娘家,住也住了,但死后要入柴家祖坟却是万万不能的。柴枝夫妇找到三爷,双双跪倒在地。柴枝说:“要是我有资格进祖坟,我姐也就进得。因为我和姐姐都是他的女人。”自始至终,男人只是低头跪著,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三爷亲手将他搀扶起来。柴禾终于进了柴家祖坟,她临终托付的事,终于如愿以偿。对此,村里人总结了三个字:都仁义!(长心)
载于《上海文学》2007年第11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