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柠(北京)
日本漫画,其影响力所及,早已逸出了文化的边界,成为一个产业、经济现象,乃至今天,当我们谈论漫画、动漫的时候,已无法单纯从艺术、文化的视角来谈,而必须从一个更加广阔、多层的视角来加以观照、把握,它至少应包括后现代艺术、电影、文化社会学、社会心理学等方面。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日本漫画产业在衰退。盛期的1995年前后,漫画杂志产业年商达20亿美元;进而,人气作品出单行本,再创10亿美元。专业出版社小学馆,平均每月发行两千万部;被认为最广泛阅读的作品,发行可达400万部——相当于日本第二大城市大阪人口的一半。一个比较保守的统计是,日本人均(无论男女老幼)购读漫画在15册以上。
传统漫画,通常被以为是孩子的读物。很早以前,讲坛社的广告说:“学生从高中毕业的同时,也从漫画毕业。”这已然是老皇历了。如今的漫画,真正是“地无分南北东西,人无分妇孺老幼”——全民皆读者:小说家三岛由纪夫生前是漫画迷,一次,定期购读的漫画杂志坊间售罄,特意去出版社淘,弄得小编辑惶惶然;前首相桥本龙太郎在首相任上时,晚上与夫人人手一册漫画刊物,打发时间;2000年,正值泡沫经济的高峰,日本一间破产大银行的总裁,在一家小旅馆自缢。在自杀现场,发现了大量手绘漫画和一张便条:我真抱歉。银行家是一位性格内向的人,常年用漫画来表达自己对亲人的爱。
漫画古已有之,但真正的发扬光大,是在消费文化成主流之后。一般认为,奠定战后漫画基础的,是手冢治虫。手冢在舶来的、被称为“ComicStrip”的多格连续情节漫画(有点像电影的分镜头剧本)的基础上,按东洋的审美习惯,加入电影的视觉表现(诸如镜头的拉近、推远,镜头摇摆,长镜头及特写等),成了今天新漫画的雏形。也许正因为日本漫画的舶来性,漫画人物一开始就是“脱日本”的,手冢可谓这种洋风漫画的始作俑者。
如果说西洋漫画是一种以插画为情节表现手段的“插画物语”的话,那么日本漫画则是“视觉化物语”。以漫画稀释故事线索,构筑情节。为表达一个故事,不惜10页、20页,甚至几百页的篇幅,且“惜墨如金”,文字少到不能再少,几乎只剩下一些必要的台词和拟音词。
众所周知,漫画的产品化要依托大众传媒:先在杂志上连载,连载后成书出版。近来,人气漫画越发出息,不仅出书,甚至拍成电视连续剧、电影。当然,电视、电影也是广义的大众传媒。就是说,漫画的内容,以大众传媒为搭载平台——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漫画本身的媒体化。为什么这样说呢?
先看形式。读漫画虽然也是阅读(Read),但有别于小说和理论书籍的阅读,无需深读,是一种浅读,或曰速读(Scan)。一部300页左右的漫画20分钟即可读罄,即一分钟16页,平均一页不到4秒钟,跟看掌上电视的感觉差不多。读完就扔,值得重读的漫画,绝无仅有。一册漫画约两美元,按日本的物价水准,很便宜。所以,从形式到价格,漫画基本上是一册杂志的感觉。
再看内容。到过日本的人,会惊叹于漫画选题范围之广:从古典《源氏物语》,到SONY公司前老板盛田昭夫的畅销书《MadeinJapan》,从当下电视肥皂剧,到“反思”历史的《战争论》,可谓不拘一格,应有尽有。最近,随著日本的世纪转型,表现各种社会现实问题的所谓“社会派漫画”格外引人注目。譬如,有表现日本企业进入中国市场的《岛耕作》系列,表现男女平等的《工作男》(《Hatarakiman》),表现经济欺诈犯罪的《Kurosagi》,表现对合同制职员(日本的非正式职员)、派遣劳动者的经济歧视的《派遣的品格》,等等。
其选题之广,已完全不输纯文学、电视及其它形式的大众传媒。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漫画,其实就是大众传媒之一种。
权威的漫画评论家,美国文化学者Frederik(L.Schodt)说:“日本漫画,就是江户时代后期的大众艺术,即以夸张的性和形式化的暴力——武士切腹及喷血的场面——为标准特徵的艺术的直系子孙。”“基本是垃圾,但却是无害的娱乐。”它不是社会的直接反映,更不是线形地表达社会现实的延长。它不仅反映社会的价值观,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创造它们——正如威力强大的电视之于社会那样。
漫画中的人物,乍看去不太遵循现实生活的逻辑,不按常理出牌,但这恰恰是漫画的逻辑。人物及其活动,包括对话、内心独白,遵循“漫画现实主义”(MangeRealism)的原则。而这种“现实主义”,翻译到现实生活或传统情节剧的语境中,几乎是反现实或超现实的。
用某位日本战国题材漫画发烧人士的话说,如此漫画“是心跳的热血江湖”;用村上春树式的表达,则是“冷酷仙境”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