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芷 焉
在杭州认识了两个女子。一个已经在一篇小文里说过了,另一个现在说。
叫宁。回忆起她,首先浮现出的是那一双眼睛,连睫毛一圈都带笑,亮晶晶的,透过镜片在发光。
我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了,但细想过去,不管在国内国外,成年人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没有,充满了童稚,乾净且清澈。
成年人有一双童稚的眼睛是不是好很难说,但总之,宁活得并不好。俗话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现在想起来,许多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一双眼睛里。
与早熟的孩子相反,宁属于“晚熟”的成人。完全不是智力问题。宁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教师,留学俄罗斯。一年全中国只有几百分之一考生能进入的高等学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她却主动把它放弃了。
放弃这种职业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人往高处走嘛,但宁相反,她水往低处流。从北京流到杭州去了。
北京是个邪恶的城市。她说。
评价北京的话我听过,没有讲得这样决绝的。那样大的一个都市,五花八门的事五花八门的人,可映在那一双童稚眼睛里竟如此暗淡。
她在北京看到什么记住什么了?
我想起一件小事:女儿两岁时,我们住在横滨的天王町。家离车站有一段很少人走的路,四、五米宽吧,笔直,两边一边是河一边是住家。一次,我、女儿和老公一起走路去车站。路很乾净,说它一尘不染也可以,可女儿却能几次弯下腰去,“妈妈这,妈妈那”欢叫著,摊开小手掌,兴致勃勃地把她捡到的东西给我看。一张五毫米大小的粘粘纸,一个小钮扣呀等等。我奇怪她居然能看到。老公当然同样看不见女儿看到的东西,吸引他目光的是停在路边的一辆奔驰车。他说这种车型是去年刚出来的。可我,没注意车,我看到记住的是一户住家里几盆盛开的玫瑰。
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就三个人,却看到记住了完全不同的东西。路不变,有车有玫瑰有粘粘纸等等。女儿眼中只有粘粘纸等,没有玫瑰和车;我眼中只有玫瑰没有车和粘粘纸;老公眼中只有车没有粘粘纸和玫瑰。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独特的!
这还是一家三口面对一条朴素的路,可要是五颜六色的人群遭遇繁华噪杂的大都市呢?
所以,卡夫卡看人是虫,而卡耐基却激励人生,“情人眼里出西施”才可以成立。
我有我的眼睛。我喜欢北京。一下飞机,坐上从机场到市区的车,看路旁光秃笔直的树连片伸去,我感到的是荒凉,而且被它们深深吸引。宁有宁的世界。她对世界自有她自己一套独特的摄取方式。我们彼此不相接。
宁住在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一家经常客满的小旅舍里。她每天两件大事,上教堂和给猫喂食,花很少的钱。
我看到她喂猫。晚饭时间,我们坐在小旅舍的庭院里,她把饭倒在地上的盘子里,叫几只猫来吃。猫争食时,她就很慈爱地把强的那只推开,边训斥了它两句,回头对我们说:“我真不懂它们为什么要争食?”脸上流露出一种真诚的困惑,那双童稚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迷雾。
意外之馀,对宁,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
宁有爱!给予奉献牺牲,善者该有的精神她都有。
我们住在同一家旅舍,相识一天,她主动陪著游西湖,在饭店吃饭,也是她忙上忙下,格外周到。可是,这孩子,连猫争食物都无法理解无法接受,那人呢?在她的眼里,这世界应该跟她的名字一样,是平和的宁静的,所有的人所有的猫都应该为对方著想,对对方让步。
让她跟人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是太残酷了。
我理解了,为什么她说她想留在这家旅舍当保安,照顾这几只猫。为什么她的这许多爱,首先不是她的亲人朋友熟人甚至穷人苦人,而是猫分享到。
可是,宁对猫是真爱?她真离不开猫吗?
有真爱动物的人。南非约翰内斯堡附近的“兰塞利亚狮子公园”,32岁的驯兽师动物学家凯文.理查德森。我看过介绍他的纪录片。其中一组镜头是两只身体比他大得多的成年狮子在草地上扑向他,几只爪子一下搭上他,拥抱亲嘴,他们滚到一起。另一组镜头是他怀里抱著刚出生不久的狮崽,手里拿著奶瓶在喂它。解说词说动物园里有许多动物(包括印度豹美洲虎土狼)都是他从几个月开始喂大的。“我从不用棍鞭或铁链,只依赖耐心。这活也许危险,可对我,是一种激情……”理解,交心,所以动物才能视他为同类。
这才是真爱。感受动物,理解动物,同居一地,彼此不分。
凯文从人走向动物。世界上有那么多动物,为什么凯文就看中了狮子?这就是缘分,我想,基本上是由他遗传基因决定的。不仅他,西方还有其他人,包括著名的猩猩科学家弗西、女动物学家JaneGoodall和Birute Galdikas,她们都可以长期呆在丛林与动物为伍。这些人,天生的,看动物比看人更顺更有趣。就像同性恋,他们或她们天生对异性不感兴趣就是了。
可宁呢?找不到遗传基因。没有传统没有历史。古来就没有一个中国人能自愿长期只身进入丛林沙漠与动物为伍。宁也不可能成为第一个。那份艰苦寂寞孤独无助,不从遗传基因里得到一份能力、爱(跟动物共鸣)与勇气,既不想也不可能坚持下去。
朋友彦子写过宁,说她从北京逃到杭州,可是,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不到哪里去。教堂是什么?是人聚集的地方。到人聚集的地方去,就算她再报怨咒骂憎恨,终归也离不了人。
既无法彻底逃避人也无法彻底走进动物,就像她选中了的杭州,既不是纯自然也不是纯人工的西湖。
能就这么一辈子徘徊在人猫之间吗?这对宁是个难题。